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尋常巷陌

巷陌尋常,但每年總有兩三夜盡頭處會見到懸月,或滿月或下弦,新買鏡頭的我,想等等看。(曾柏勛提供)
巷陌尋常,但每年總有兩三夜盡頭處會見到懸月,或滿月或下弦,新買鏡頭的我,想等等看。(曾柏勛提供)

文/曾柏勛
這短短一條衖道不及四百公尺,卻擁有三個身分。它被畫成三條路,分屬直交截過的三道主街,凡稍有名號的街路橫過,它就要斷去前半身的牽連,伏首帖尾被冠上新定義,收編成附庸的支脈,只能是一組編號,注定沒有名字。在男人建置的城市裡,最細微處也要埋伏父權思維的暗筆,這般的小巷,都像個再醮的女子,冬夜底一窗難眠的燈幽亮,在委曲的巷底,或更深折的橫弄中,用身體與姓氏細細燒紅一對長明燈。

也算是種占地的遊戲吧,關於一道模擬的嚴肅虛線,或許仍然存在截不斷的糾葛、歧視、傲慢,但不至到分野出文明和野蠻的虛榮與悲愁。這樣的巷道,每每在改名更張,主權遞換的十字關頭,街廓角落就矗起一盞燈,像是提醒當跨越虛線之際必然要注意到一點點什麼、避免一些些什麼。淒涼而莊嚴地亮著,像邊境。

這一條尋常巷陌,我竟走了半世紀。

我的國度位於第一截(認定是一,不免也很霸權),這半世紀以來,在小巷裡來來回回,想想,居然也跨越了不少鄉愁。

愁緒總有,只不過並非空間的關山難度,真正跨不過的,是筆直甬道裡的記憶迂迴。

它貫穿七、八個街廓,每格街廓或公寓、或透天房,間雜少量比半世紀更久的木構平屋,記憶裡這小巷的尋常風貌,從整列平屋一面一面,雨淋板上的木紋開始,逐漸有幾戶換上一皮一皮順砌、丁砌的磚紅,接著才是二丁掛的釉面光澤浮現公寓的新面牆。

原先每戶都是一板大門臨衢,單薄木牆隔不住歌哭與祕密,都如沒有格蓋的溝渠裡,水聲嘩嘩清晰,溝旁牆落的小葉冷水麻聽得頻頻點頭。大黃瓜季節窄巷裡尚能兩側晒滿剖半的瓜肉,籽瓤刳去腥甜味道還在,幾日後會被爆米香師傅一道熬入麥芽蜜汁中;中元宴請好兄弟要點兩回香,母親會有足夠空暇和左右的婆媽抱怨這些年巷裡的車變多了,速度也快,呼嘯而過帶起未化盡的紙灰,星火颺飛,落下與二九眠拜天公的炮屑混著翻蕩。

而現在,不論白日或昏夜,巷裡都安靜,耳語盡在每個住宅集合裡嗡嗡營營,僅有路過的外來口音才會在重重的新門外流竄。

衖道東西向,晨午的東陽與西晒將路面煨得烘暖,夏季則是暑熱鋪附,望去瀝青灰層上一片蒸騰迷離。月色卻是偶爾有,巷弄撲映著淡而薄的藍氣,像似一圳暢快的小川,川水淺薄,一層淺淺薄薄的時間,被夜晚洄游的我無言地涉過。

巷口原本種棵尤加利,樹下坐著聽不懂鄉音的老修鞋匠;後來換一株土芒果,樹冠如今也森嚴起來,這片蔭下,我卻是先後磕了頭,送走了阿嬤和爸爸。一切不過像是個淺淺的午睡醒來,猶記得剛剛還在樓上臨著窗,聽巷內的人聲伴著我讀李義山,春日在天涯,天涯日又斜;醒來,而陽光早走得老遠,夜色在牆角蹲身,流光粼粼。那是大二的暑假,才一假寐,青春已在巷角轉彎處向我揮手,所謂的少年如春竟是三十年前的事了。

巷陌尋常,但每年總有兩三夜盡頭處會見到懸月,或滿月或下弦,新買鏡頭的我,想等等看。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