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本來就喝得不那麼多,後來又要了參茶,忽然就醒了。
醒和醉,旁人看起來是兩種狀態,在自己不過是兩種心情。醉的時候,也許愁腸百轉、也許喜怒雜陳。醒的時候高處不勝寒,只剩下孤單。片刻之前自己還跟著眾樂獨樂,醒了忽然就成了局外人,什麼都看得清楚,也就有了褒貶的能力。
這個人嗓門太大,那個人歌唱得真難聽,還有些醉言醉語不堪評論。我簡直忘了,就在剛才,自己還在眾人之中。
那一刻間,我從醒又變成更醒地想到一件事。
自己才偷跑五十步,驀然回首就景色全非。但置身其中的當事人的渾然自得,確實全無虛偽。身在此山中,是多麼地雲深不知處啊!
這些年,隨時隨地無法避開想到台灣的問題。不單是我,周遭的朋友都如此,開口談到「台灣」二字,好像便是一切問題的焦點。很少社會像台灣,凝聚了那麼強烈的自我關切。
我在美國,回到舊時念書的住處,附近超級市場裡食物用品的擺設位置,幾年間幾乎沒有什麼變化。但在台灣,動輒一步便是天翻地覆。
和中國往來,從仇敵一下變成親熱的貿易夥伴。回歸憲法,過去是自由派學者的激烈主張,匆匆之間已經落伍。選舉,什麼都還是官派,忽然連總統也要直選。政治熱鬧一場一場洪水猛獸般湧來。整個社會尚來不及自覺,輕舟已過萬重山。的確讓人頭暈目眩。
就是因為頭暈目眩,置身其中的人都免不了酒醉般地亢奮。看政治鬥爭,像看電視連續劇似地專心投入。談起十八標,人人摩拳擦掌。赴中國大陸「交流」,頂禮膜拜唯恐不及。學者一旦捲入派系,只有利益沒有真理。人人手舞足蹈,像是隨著魔鬼的音樂身不由己。
多少人心事重重,談起台灣現象不明所以。在成篇累牘的研究報告和茶餘飯後無數清談,都不得要領之後,在那個酒後忽然醒來的夜裡,我終於想到,身在此山中,本來就「雲深不知處」。
「雲深不知處」,是一個事實狀態的描述,不一定有評斷的意思吧!這是人天生而來的侷限。這種侷限,是我們沉重無比的負擔——人生在世,由於這種侷限,大部分人無法自覺,終於不得自由。
但捷克著名作家昆德拉不是說了嗎?「最沉重的負擔壓得我們崩塌了,沉沒了,將我們釘在地上……相反,完全沒有負擔,人變得比大氣還輕,會高高地飛起,離別大地亦即離別真實的生活。他將變得似真非真,運動和自由都毫無意義。」
那麼我們將選擇什麼呢?沉重還是輕鬆?昆德拉這樣問。多半人是無法回答的。局外人也許可以看清楚答案,但也因此注定孤單。所以有人獨醒,但大多數人寧願長醉。醒和醉之間,原來是在問我們如何自處。只怕,身在此山中,連這樣的選擇也無!◇
——節錄自《太陽下山明朝依舊爬上來》(聯經出版公司提供)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