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頭腦好,記性佳,算術強,幽默起來笑語盈盈,無人能敵,罵起人來震天價響,牛鬼蛇神,退避三舍。
他是事業上的成功人士,政治上的苦難英雄,在臺灣經歷白色恐怖的年代,以熱血青年之姿投身革命志業,又在經濟起飛的年代引領他的千軍萬馬創造業界佳績。
他在外頭意氣風發,氣宇軒昂,一生精采。但今天我只想紀念他身為一個父親,一位平凡卻在兒女眼中偉大的父親。
他望子成龍,望女成鳳,卻因為無法將子女雕成龍鳳而一生煩躁。父親有所不知,他的人格與精神──對生命的韌性、理想的執著,以及對世間有情的關懷與布施——才是雕琢兒女成器的利器,是留給我們最重要的資產。
勇於挑戰不合理的價值與秩序
父親彬彬有禮,但也勇於挑戰不合理的價值與秩序。這種性格讓他在年輕時惹來殺身之禍,壯年時迎來春風得意。早年他在大同公司上班,常不諱言他如何與頂頭上司對嗆,如何在給學生上會計課時舌燦蓮花,連講綱都不必。後來他去了日商公司,一路過關斬將,能被他嗆的主管越來越少,最後自己成了頂頭上司,證成了他早年的真知灼見與一生的領袖才能。
悲戚的是,這份能力的施展在家中遇到洪荒以來最大的阻力:父親的急躁與其他家人的緩慢,就像在同一個時空存在的兩個一比五大小的平行宇宙,平時各自有各自運作的節奏,然偶發的隕石相互撞擊即可導致人類浩劫。
父親受日式教育長大,深受日本文化的影響。他雖然痛恨日本對臺灣的殖民,卻對日本文化中的秩序與禮儀十分埋單。舉例而言,父親一生要求守時,他的字典裡沒有「遲到」二字。他與人約會從來「不準時」──不管對方是長輩或晚輩,總是要求自己提前抵達──以致常出現一個家族兩趟人馬早到與遲到的窘況。晚年的他無法甩開我們獨立行動,這讓他十分哀怨:「跟你們出門一趟真痛苦!」
父親每天早睡早起,視賴床為可恥的行為。他每天看錶,囑咐我們各項時間。他責令的行動要立刻完成,否則將受三日不絕於耳的叨念之苦。父親在家中行動,就像一個關不掉的移動鬧鐘。
當然,父親與家人相處的痛苦,還不止於他對時間的執念無法得到上行下效、風行草偃的效果。他紳士般的風範,遇到子女的不修邊幅甚至邋遢的生活習性,也讓他大有好竹竟出歹筍的慨嘆。
父親只要一出門──不管目的地的遠近──便是標準行頭:西裝革履、紳士帽、外加高級紅木手杖。他從來不能理解為何女兒膽敢腳踏露出趾頭的高跟拖鞋,還謂之時尚?為何兒子有臉身著短褲外出與朋友聚餐甚至開會?
他一襲上好西裝一穿三、四十年,與我們三、五年就急著汰換的流行相比,就像五星級法國餐廳的品味遇上路邊攤的回鍋油,如此不堪。餐桌禮儀與沙發坐姿亦是父親與我們觀念交戰之所在:吃飯不能發出聲響、手肘不能靠在桌上,看電視雙腳不能跨上沙發……
父親四十多年來在家中教導,即便離世前一天仍不放棄糾正,依然沒有成功地將子女們雕琢成為他眼中品相端莊的龍鳳。相反地,他的嚴厲練就了我們從小一身輕快的好功夫,只要拖鞋聲一起,「爸來了!」一排橫躺沙發的馬鈴薯們,便可秒間垂直坐起,若無其事。成年後,兒子率先挑戰橫睡沙發,並成功獲得不挨罵處分。此時的父親已年邁,鏗鏘有力的叫罵變成柔弱的勸導,再變成對兒子肚皮著涼的關愛。沙發上的毯子見證了父親在這場角力戰中的轉變,是匠人面對朽木的無奈,也是武者因愛而生的退讓。
禮儀與規矩是人品的展現
對父親而言,「禮儀」與「規矩」是一個人人品的展現,是個人自身修為的成果,與身處的時代新舊無關,也與家庭內外的表現無關。
他認為這些為尊重他人而生的公共秩序,自己得先遵守,才能要求他人遵守。這樣的價值觀讓父親嚴以律己到頑固的地步,例如:過馬路一定全程走在斑馬線內,拒絕在快到對街時走弧線左轉或右轉,堅持九十度直角轉彎。
父親這樣的秩序觀,在現在年輕人的眼中彷彿時代錯置,也讓他在外面鬧出不少尷尬的場面。記得有次父親獨自出門,回家後告訴我們他發生的笑話:坐捷運時,他看見一位年輕女性端坐在博愛座座位上,於是拿起他手裡的拐杖敲了敲她,示意她讓位離開。結果女孩緩緩站起,回道:「阿北,不好意思,我有身孕!」搞得父親尷尬不已,頻頻道歉。又,在大哥臺大博士班畢業典禮上,我也曾目睹父親在體育館裡行走時,用拐杖敲打一位把腳翹在前方座位滑手機的學生,指點要他把腳放下。沉迷手機的學生一時受到驚嚇,尷尬地立馬端坐起身,而父親已揚長而去。(待續)◇
時代洪流的中流砥柱 我的父親——曾群芳(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