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一天,我靜靜的在院落裡寫一些字,忽聞步履聲打從前面過,抬起眼,披著圍巾、著了碎花深色外衣的伐伊身影剛好走過。
有好一陣子,自己就像林間松鼠一樣奔來躍去,難以沉下心來寫作業。早上醒睡時分,想做的恰恰就是要記述一些有關伐伊的故事。
伐伊(Fa I)是阿里山鄒族語意裡的祖母,一般上了年紀的婦人,村裡的小孩或族人都會這麼稱呼她們。
山中空氣清新,自己目前所處的珈雅瑪茶山村位於山腰間,不時可見一些長者背著他們的「雍古」(籃子)於田林間工作,這種籃子是以藤編而成,上寬下窄,普見於阿里山的原住民村落。我見過伐伊的雍古裡,曾有她老人家自種的菜蔬和撿拾得來的木柴。
近些時山上下起了雨,氣溫也隨之降了許多,每人都多著了一件外衣。昨兒個晚上,我行經伐伊的亭子,見幽暗的亭內升起了火,那紅光在夜裡甚是好看,於是便引我信步行去,走近時聽見伐伊與人談話的聲音。
印象裡的伐伊極為沉靜甚少開口說話,因此我還趨前禮貌的打了個招呼。那時亭內坐著另個伐伊,兩個年歲加起來有一百五十好幾的老人家,就分坐在爐火邊的小凳椅上,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族語,閒話家常的兩個伐伊身影在火光的投射中,猶如讓人處於另一時空。
我與伐伊的關係沒有很近,只緣來茶山時都住在她大兒子與媳婦家,較一般外地遊客熟稔,見面時都會打招呼,當然這招呼都是我先說,她老人家只是微微笑著接納。
伐伊對我來說,等同像是自己的祖母。
與伐伊打過幾次招呼後,她家人才告訴我,伐伊有些耳聾,跟她講話要大聲一點,不過我始終沒有很大聲的跟她說話。
有一回,她們家族於院落中聚會,要做默禱時,就請輩分最長、年紀最大的伐伊講話,只見每人都擁到她老人家耳旁拉高分貝,伐伊方回神開始說禱詞。
老人家的腦海,有著外人陌生的世界,或許伐伊當時是從兒孫身上想到了自己當年移民拓墾的情景。
我拍過伐伊一些圖片,有一回心血來潮地記述了她怎麼從田裡走回家裡。那時她方從田間工作完,背籃裡放了一些蔬菜,伐伊沉靜的以額頭負起雍古肩帶,然後就以常日沉穩的步伐默默走在鋪著柏油的部落路面,我始終沉默地保持一個距離在老人家的後方,看著她的背影走上家門前的小坡方而折回。
除了田間的工作,伐伊還勤勞的照料飼養的雞,幾乎每天都會到雞舍轉上一圈,那情景就如部落裡的小孩,每日都會徒步到學校一樣。我曾攝得一張伐伊凝望小雞的神情,眼裡盡是慈祥,彷彿那些小雞就像她的小孩。
有一天我打掃院落,順便將新盥洗室施工時所滴落的水泥渣及馬桶周遭洗擦,這個工作讓我做得汗流浹背,待沐浴時聽聞瓦片上有滴水聲,門外草地是溼漉一片,雨珠子還在草尖上打圈,原本晾在院中繩上的衣服,來餵雞的伐伊都已掛於簷下了。
後來伐伊的媳婦,也就是之前的老村長告訴我,她的婆婆是一個非常善良的長輩,在以前大家忙著在外工作時,如果遇到下雨,伐伊不但是收自家的衣服,還會收全部落的衣服,並且還放到雨水滴不到的地方,她自己非常慶幸有著這麼一位好婆婆。
我重返茶山時,有一天在院子晒被子,就順手餵了狗,不知何時來的伐伊忽然走到我跟前,向我說了一串話,記憶裡這是從來未有的事,一時間頗讓我有種受寵的感覺。伐伊的連串鄒語我難能了解,只能適時的應上一兩句,然而心底卻像是領到糖果的小孩。
前兩天我在亭裡做筆記,看見伐伊走過來,進屋室取了一包餅乾,待伐伊餵好雞回經亭子時,我隨即走到她身旁,喊了她一聲,同時就將那包餅乾放入她的口袋裡,伐伊見我這般帶著淘氣的動作,不由笑了起來,那笑容又慈祥又好看。
部落裡不定時會有一些小販上來兜賣一些民生用品,一日來個賣農具的,他在路邊前後放了兩個撐架,上頭再置擺一塊長木板,就列一堆鋤頭柴刀。伐伊行經時,就撿了一把柴刀,試掂它的重量及力道,回頭看見了我,自然的露出一抹淺笑,就比著她要砍柴的動作,那情景猶如孩童般可愛,而那笑容似若清晨初露山頭的陽光般,也在那片刻,我按下了快門,於是美麗的伐伊就永遠停格在我心中。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