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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品讀宋詞】共飲長江水的相思情意

李之儀,字端叔,號姑溪居士。他才華橫溢,詩詞文賦俱工,琴棋書畫皆擅,二十二歲登科,成為北宋時期一位重要文人。文學創作,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蘇軾影響。他的文章神鋒俊逸,神似蘇軾之體,蘇軾本人也稱讚李之儀的尺牘文章「入刀筆三昧」。(123RF)
李之儀,字端叔,號姑溪居士。他才華橫溢,詩詞文賦俱工,琴棋書畫皆擅,二十二歲登科,成為北宋時期一位重要文人。文學創作,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蘇軾影響。他的文章神鋒俊逸,神似蘇軾之體,蘇軾本人也稱讚李之儀的尺牘文章「入刀筆三昧」。(123RF)

文/蘭音
迢迢長江水,奔流不息,是歷代文人墨客不斷詠歎的壯觀景象,傳遞著豐富多樣的情感:「孤帆遠影碧空盡,唯見長江天際流」,書寫情深似水和依依惜別的韻味;「無邊落木蕭蕭下,不盡長江滾滾來」,寄託韶光易逝和壯志難酬的感慨;「滾滾長江東逝水,浪花淘盡英雄」,表達歷史興亡和宇宙永恆的哲思。

宋朝的李之儀,立於長江之畔,則以江水之無盡比喻情意之綿長,寫下一首流傳千年的相思詞——《卜算子》:

「我住長江頭,君住長江尾。日日思君不見君,共飲長江水。
此水幾時休,此恨何時已。只願君心似我心,定不負相思意。 」

李之儀這個名字,在宋朝文人群中不算響亮,這首淺顯通俗而又新巧別緻的曲詞,卻是一首宜古宜今、傳唱度甚高的經典佳作。它不僅入選《宋詞三百首》,還在19世紀30年被重新譜曲,繼續活躍在當今樂壇。

詞境賞析

《卜算子》通篇講述了「我」與「君」因江水阻隔而分離,卻以江水為寄託而情深不渝的一段故事,彷彿一位女子的輕言細語,把自己的一腔心事娓娓道來。

詞的上片以長江水起興,描寫一對分隔兩地的苦命戀人。「我住長江頭,君住長江尾」,開頭兩句用看似平淡的語氣,描述兩人的生活狀態。一個住在江頭,一個住在江尾,相距何止萬里。巨大的空間距離,是這份情感面對的最大困境;而這江水,卻又彷彿兩人悠長的情思,把這份情感襯托得更加濃郁深重。

「日日思君不見君」,是女子的生活常態。離別的人總是期盼團聚,可是這江頭江尾之遙,又怎麼能輕易實現?詞人雖未言明女子痛苦或哀怨的心情,卻用簡簡單單七個字,把她深切的思念與嘆息蘊藏其中。

「共飲長江水」,上片結句翻出新意,不是一味的感傷,令人為之一振。即使兩人聚少離多,但欣慰的是,他們同住在長江岸上,這江水成了兩人情感的紐帶和見證。我們每日飲下的,是同一條江裡的水;流經你家門前的江水,也是我見過的風景。這難道不是冥冥中註定的緣分嗎?

至此,女子鬱結的心緒得到慰藉,她和君的情路看似坎坷,心中擁有了更多力量。上片四句,每句都不算精警出眾,但是連在一起卻又有種含而不露、百轉千折的神妙韻味。而且詩詞篇幅短小,字字如金,忌諱用字重複,這首詞反其道而行,經過詞人匠心構思,多次出現我、君、長江等字眼,運用重章複沓的句式,增加了詞作詠歎的情致。

「此水幾時休,此恨何時已」,下片繼續借長江水,進一步抒發相思之情。這江水不知何時斷流,心中的離恨也不知何時才能消逝!這讓人聯想到樂府中的詩句:「山無陵,江水為竭,冬雷震震,夏雨雪,天地合,乃敢與君絕!」除非高山變成平地,江水乾涸枯竭,我才敢和君斷絕情意。

詞中這兩句,與樂府詩中的表白有異曲同工之妙,只不過更為簡約深婉。女子表面傾訴的是「怨語」,江水不休,自己的「恨」也不會停止;實則書寫對感情的堅定信念,她對君的相思也永遠不會減弱,更見其對愛情的忠貞不渝。

「只願君心似我心,定不負相思意 」,下片結句又翻出一層新意。前文都是女子自述心志,至此表達對君的期許,希望君的心意和自己一樣,她也一定不會辜負君對自己的相思情意。這兩句化用五代詞「換我心,為你心,始知相憶深」的語意,從單方面的思念轉變為雙方的相思,整首詞在悠悠江流和兩人遙遙相望相守的意境中收束,留給人水闊情長的餘韻。

從題材來說,這首詞不出男女戀情的傳統內容,但是語言清新明快、情感深摯樸素,既有文人詞的靈秀婉麗,兼具一唱三嘆的民歌風味,可謂情深意長,感人肺腑。古人評價這首詞「真是古樂府俊語(《跋姑溪詞》)」。

詞人背後的故事

李之儀,字端叔,號姑溪居士。他才華橫溢,詩詞文賦俱工,琴棋書畫皆擅,二十二歲登科,成為北宋時期一位重要文人。

在文人群體中,李之儀身上最顯著的標籤,大概是「蘇軾門人」。兩人的相識,起於一次次書信交流,他還曾是蘇軾的幕僚;蘇軾欣賞李之儀的詩文和才幹,李之儀更是仰慕蘇軾的人品和才華。兩人的交往,更像兄弟、像師生。

李之儀的文學創作,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蘇軾影響。他的文章神鋒俊逸,神似蘇軾之體,蘇軾本人也稱讚李之儀的尺牘文章「入刀筆三昧」。在李之儀的《姑溪居士全集》中,和蘇軾有關的作品有四十多篇,而蘇軾的詩文集中,也有二十多首是寫給李之儀的。

他不是「蘇門四學士」之一,但是對蘇軾的感情非常親厚。特別在蘇軾被貶官流放到海南,大部分門客避之不及,李之儀不避嫌疑,繼續詩文往來。時人感嘆:「如端叔之徒,始終不負公者,蓋不過三數人。(《書楊子耕所藏李端叔帖》)」蘇軾去世後,李之儀也寫下輓詞悼念:「月墮星沉豈人力,輝光他日看豐碑。」

大概是像李之儀這般深情、長情之人,才能寫出情感綿邈的《卜算子》。而更讓人羨慕的是,李之儀曾遇到兩位美好的女子,成為他生命中最溫柔明豔的光輝,也成就了他的宋詞代表作。

第一位是他的結髮妻子胡淑修(字文柔),來自書香門第的千金小姐,為人性高嚴,喜風節。談婚論嫁時,胡小姐無視那些富家子弟,獨獨相中才德兼備的李之儀,對家人說:「此可托也。」成婚後,李之儀離家考試、做官,胡氏留在家中操持家務。公婆在世時,她盡心侍奉;公婆去世後,她一力辦理喪事,哀毀不勝衣。

胡氏的才學也受到李之儀和其他文人的敬重。她自幼博覽經史,擅長詩文,尤通算數和禪理。著有《夢溪筆談》的科學家沈括,遇到數學難題,都要向胡氏請教,並數次感嘆:「如果她是個男子,一定是我的益友啊!」蘇軾也讓家中女眷,向胡氏探討佛理,並尊稱她為「法喜上人」。

而蘇李之間深厚的交情,很大程度也得益於胡氏的助力。胡氏常常向李之儀表達對蘇軾的敬重,希望丈夫真心和他結交。胡氏認為,蘇軾的文字,能讓讀者生出殺身成仁之志;他處理公務時,明斷是非曲直,乃是一代豪傑。蘇軾被貶官時,胡氏親自為他縫製衣物送行,說道:「我一個女子,得到蘇軾這樣的知己,又有什麼遺憾?」

李之儀在58歲那年,含冤繫獄。胡氏不顧酷暑,日夜兼程趕到京城探望,親自照料丈夫獄中飲食,使得李之儀的氣色反而比平日還要豐潤。不久李之儀出獄,舉家南遷,胡氏也堅定的相伴相隨。南行路上,兩人在船上遭遇大雨,無處躲避,只能一連六七天穿著雨衣為彼此遮蔽風雨。然而兩年後,胡氏病故,子女也相繼去世。仕途的失意和失去至親的悲劇,帶給老年李之儀無限悲辛。李之儀滿懷深情,為亡妻寫下千餘字的墓誌銘,記錄他們生活的點點滴滴。

就在人生的最低谷時,李之儀遇到了生命中的又一縷曙光——歌伎楊姝。他們曾有一面之緣,那是在一次宴會上,李之儀和同樣仕途坎坷的黃庭堅相聚,年僅20歲的楊姝為他們彈奏一曲范仲淹最愛的《履霜操》,表達對二人的敬重和惋惜。黃、李聞之大為感動,分別填詞相贈,視她為忘年知己。

這一次,楊姝再次來到李之儀身邊,彈起了那首熟悉的《履霜操》,撫慰他苦悶的心靈。李之儀百感交集,寫下「一曲《履霜》誰與奏?邂逅麻姑妙手」,表達對她琴藝的讚美和善心的感激。隨後兩人的感情日漸升溫,終於有一天,兩人一同遊賞長江。波瀾壯闊的長江水和善解人意的知己,讓李之儀忽然對人生、對情感有了新的領悟。

雖然和妻子天人永隔,但是他們的情感,並不會隨著時間和距離而消逝。想到此,或許李之儀頗感寬慰。於是,那種民謠一般的《卜算子》就這樣鋪寫出來。「只願君心似我心,定不負相思意」,在他心裡,這兩句寫給眼前知己的情詞,也是送給另一個世界的妻子的真心話。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