傍晚四點,煙雨濛濛,蘇先生問我要不要跟他們夫婦一起去平溪。只聽過這麼一個地方,還不曾去過。
從石碇出發,一路上水氣迷濛,車在山路裡蜿蜒而行,一路上沒有來車,顯得暢行無阻。蘇先生此行目的是為了還一個貓籠子給一位住在平溪山裡,九十多歲的老先生。蘇太太還特地做了一盤熱騰騰的豬腳當「等路」(禮物)。
心想,這山裡溼氣很重,老人怎住得習慣?立冬都過了,臺灣的山還是如此青翠,偶爾掠過一兩間竹林屋舍,臺北竟然還有這麼純樸的山林,欣然。對臺灣冬天的記憶慢慢回來了,這空氣潮潮的,溼度令近樹與遠山一同失焦,吸一口氣,濛濛溼軟的氣息。
車轉進一條岔路,一棟石厝赫然在眼前,古舊的木門緊閉。蘇先生說這是老先生的舊家,再往前開了幾百公尺,原來在樹林裡豁然還有一間偌大的磚房。我們把車停在平坦的院子裡,蘇先生已走向敞開的大門叫喚著有人嗎?我被庭前的景致給吸引了,在這山裡竟然藏著這麼一戶人家,從庭前一排錯落有致的樹幹間距望出去,如階梯般的菜圃映入眼簾,遠處是與此平行高的山系,此時有一團雲層在山間徘徊。雖然飄著細雨,不論是庭院還是望過去的景物依然整潔有序,沒有泥濘的感覺。庭側旁的瓜架已空。南瓜倒是爬了一地,藏著大大金黃色的瓜。
蘇先生終於把老先生喚出來了,一個頭戴呢帽,身穿咖啡色夾克的老先生挺拔的站在門檻裡,一點也不像九十多歲的人。他招呼著我們進屋裡坐。好寬敞的廳堂,靠窗有兩排座椅,是茶桌與茶座吧!老先生選了一個靠窗的牆,在一張八仙椅坐下, 有點距離但可以正對著我們三人。這時走出來一位身材容顏利索的中年人,是老先生的兒子,跟蘇先生寒暄後又進屋去。也許最近聽到太多需要照顧老人的例子,我被眼前這位好生好樣的老先生的容貌與皮膚吸引了,平滑無斑的臉,聽力無礙的跟著我們交談。
老先生的兒子又出來了,拎著一袋茶,對著蘇先生蘇太太說:「就剩這點了,兩斤多一點,剛採收的秋茶。」蘇先生說:「全讓給我了。」主人面有難色道:「我先泡一壺喝喝看再說吧!」一邊泡茶一邊跟蘇先生聊著今年秋茶的產量。我好奇的問:「您的父親是因為喝自己種的茶才這麼健康年輕嗎?」眼前這人該是跟自己年紀相仿吧!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,倒是說盡量讓父親動,「我們讓他自己用洗衣機洗衣服。」老人有七個兒女,每到年節時這客廳至少要擺上三桌才容得下兒孫們,大家坐一起吃飯。他排行老六,退休下來後就搬來跟老爸住。
說著說著,茶已喝過第三泡了,越喝越好喝。蘇先生又說:「就全部給我了,多少錢?」泡茶的先生訕訕然的說:「就這麼一點了,我們也要留著喝。」蘇先生也種茶,能得到他如此肯定,必是好茶。總之,最後他是拎著裝著茶的塑膠袋走出了大門。
老先生也起身送我們出來,指著屋後的山。原來茶樹生長在屋後山上,有點稀疏,不是很大片,像是種給自家喝的茶園。兒子說:「看來今年冬茶產量不會多了。」「記得你有就幫我留著喔。」蘇先生邊走邊跟他叮嚀著。
上車時天色已暗,沿著山路開回石碇。路上蘇先生說老先生的包種茶雖不能跟頂級的凍頂烏龍比,但是很善、很乾淨的茶,接著說:「你看他茶園旁邊沒有其他人的茶樹,不然就是他不用農藥,鄰居若用了也一樣會飛過來,土質也會感染。」是啊!難怪喝起來好甜好舒服。
那茶跟他們父子還有那個家,樸實無華有條有理,有一種內在的寧靜與祥和。這麼整潔乾淨,臨走前我忍不住問是否要請人打掃?老先生兒子不以為然的說:「我呀!」
重返平溪
四年過去了,至今仍念念不忘那次偶發的「旅行」。因疫情的關係滯留臺灣,我再度回到平溪的山裡探訪了東勢格的茶農、養蜂人、生態護育者,以及年輕的咖啡達人。
這裡曾經是礦業極盛時的「黑金」的故鄉。雖然礦業早已成歷史,一些令當地人刻骨銘心的故事,在下一代人口中流傳者,有辛酸也有一種堅韌的倔強與謙遜,像平溪的山,一種平凡強大的生命力,生生不息。
平溪在新北市東部山區,雪山山脈分支下的丘陵地帶,從500~800公尺之間是狹長形的丘陵谷地形。清朝嘉慶、道光年間,漳泉人來到此以染料維生。散布在山谷林間的藍染槽還時而可見。為乾隆間泉州人李大青所開闢,是野生菁桐樹染料,一直到民國初年仍有銷往中國大陸的記載。
平溪一直到清末都是單純以農業為主的聚落,日人入臺,礦業興起,到了民國70年(1981年),礦業逐漸沒落後,又回到了農業為主的鄉村生活模式。民國50年代礦產盛產時期,仍有不少散落在山裡的梯田式的水稻作物。
東勢格一直是半農半礦,茶葉產量因礦業興起而減產,僅剩五家仍然堅持種植生產,礦業結束後,返鄉務農人數回升,產量在民國65年左右(1976年)開始增加。大環境所趨,如今又進入人力青黃不接的十字路口,尤其是門檻較高的茶農。
——轉載自《新紀元》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