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人公寓中當然也有少數是給兩夫婦同住的,多了一間小臥室之外,廚房也是有隔間的,比較像個「家」。但這些有美國政府貼補的老人公寓,本來就是「僧多粥少」,申請居住的「隊伍」排得很長,適合夫婦同住的「隊伍」就更長啦!在申請期間,父親就暫時住在舊金山我哥嫂家裡,這一住就是三年。
所以,父親生命中的最後三年,雖然是在美國舊金山渡過的,但是始終沒能住進松街的公寓。
1992年開春後,我思親情切,將父親接來達拉斯小住了三個月,正就讀高中的培德與達兒兄弟倆,得以在爺爺的有生之年,有與他老人家相處的機會。
三十年後回想起來,與父親在達拉斯相處的這三個月,是我這輩子最值得珍惜的日子之一。我年幼時,與他老人家聚少離多(父親是職業軍人,調動頻仍),我曾經計算過,我們父子住在一個屋簷下的日子,加起來只有不過八年多而已。而且父親在達拉斯的那三個月,親筆寫下一批珍貴的文稿,對他的軍旅生涯有諸多交代,也成為我日後寫作時的之最佳參考資料。
他老人家與小孫子達兒特別投緣,達兒本來就是個「軍事迷」,舉例而言,美國的南北戰爭和美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之各重要戰役與過程,他幾乎全都能「倒背如流」,對自黃埔軍校,英國皇家軍校,以及美國陸軍參謀大學正規班畢業的將軍爺爺,十分崇拜。
達兒是個典型的ABC,也是我自己太懶,在他的成長時期沒有好好「磨鍊」他的中文,以致他的華語程度一直停留在幼稚園之階段。好在父親英語流利,與小孫子沒有語言障礙,所以爺孫倆經常一聊就是一整夜。
1992年6月初,父親參加過培德的高中畢業典禮後,我正巧要開趟長途車去德州基督聖體市(Corpus Christi, Texas)開幾天會,想起父親來到達拉斯後尚未出遊過,乃邀他老人家同行。此時,達兒剛開始放暑假,也想趁機出去玩玩,於是爺孫三人興致高昂的「踏」上這近八小時的「征途」。為了讓爺孫倆方便聊天,我把他倆同放在後座。我一面開車,一面豎耳聆聽他們的閒聊。
北德州是一片平原,35號州際公路之窗外景色單調,乏善可聊,所以他倆之話題逐漸轉至父親在中國裝甲兵草創初期,所經歷的一些趣事。
爺孫倆在後座正聊得起勁時,車經貝爾頓(Belton)小鎮,那是德州風景區Hill Country的東沿,父親一眼見到窗外的丘陵地形時,趕緊告訴一旁的達兒,這就是他所說的,最佳坦克訓練地形。
此刻,我不得不佩服已高齡八十八的父親之敏銳觀察力,就在這貝爾頓鎮西邊的胡德堡(Ft. Hood),正是美軍最大的裝甲兵訓練基地,也是現今陸軍第二裝甲師的總部,更是美軍「坦克戰神」,家喻戶曉的二戰名將巴頓將軍三世(General George S. Patton III),與日後那克紹箕裘的兒子,巴頓將軍四世父子倆,長期練兵之處。
父親生前曾代表軍方,數度來美參訪各軍事基地,但他在二次大戰結束後,就已調離國軍裝甲部隊系統,所以從未來過胡德堡,可是他一眼就看出這地形是最適合訓練裝甲兵的。
我們這趟旅遊十分盡興,只是回達拉斯後不久,在歡度老人家八十八歲生辰之後,父親就飛回舊金山,之後再也沒機會來德州了。
父親在舊金山灣區的晚年,在我哥嫂的悉心照顧下,是相當安適的,這可以從下面這首他老人家的詩作「客況」略窺一二:
客況知何似,閒閒日月長,
心安睡喜足,齒健食常香。
教奕弄孫樂,偶吟押韻忙,
老懷差自適,第惜滯他鄉。
詩中的「孫」,是他的長孫,我侄兒謝俊吉。至於最後那兩句「老懷差自適,第惜滯他鄉」,那不是滿滿的、無奈的鄉愁,又是什麼?
父親於1918年以十四歲稚齡獨自離鄉(福建武平中山鎮),花七天的時間翻山越嶺,走到廈門集美師範學院報到入學。在校五年中,只步行返鄉三次而已。1923年集美師範畢業後,父親被分發到武平縣城的縣立武平中學教書,距中山鎮祖居約二十餘公里,平均每月也只能徒步返鄉一次。
1926年,父親盡完師範義務後立即投筆從戎,去黃埔島從軍,成為黃埔六期生。
1930年,父親考取英國公費留學,在出國之前,將二等船艙位(兩人一室)換為三等(十人一室),攜帶節餘的百餘銀元返鄉,親自奉交給我的祖母,盤桓數日後始淚別家鄉。誰知這母子一別,便是永訣。自1930年後,至1995年他辭世為止,父親足足有六十五年漂泊在外。
父親留學歸國後,因軍職在身,加上戰亂連連,那窮鄉僻壤,交通不便的福建武平故鄉,斷不是說想回去就立可成行的。所以「思鄉」,就成了他老人家午夜夢迴,輾轉難眠的心懨。
父親擅詩,經常寫詩釋懷(還常押些客語韻),所以他的詩中有山川秀麗的故鄉,有含辛茹苦,「倚閭待兒歸」的母親(我的祖母),自然也充滿了他這異鄉遊子的百般無奈。
1995年8月下旬,在經過長達?三年的等待期後,舊金山相關單位終於批准了我父親的申請,可以入住松街老人公寓。
但父親終究是與松街老人公寓無緣的,在醫院病床上接到入住通知後不過數日,就懷著那濃濃的鄉愁,辭世於舊金山。(下週二待續)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