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京城南的一處狹長地帶,名「長干里」。「干」在當地方言裡,指山岡之間的平地,「里」即民眾聚居之處。長干里南臨雨花臺,北依秦淮河,西控長江,最是人煙稠集、風物秀美、商業興盛。沿河而居的百姓,以舟為家,以販為業,往來於江水之上,吟唱著悲歡離合。他們的故事,就從這滾滾浪潮中展開。
弄潮船家女孩
長干人的第一個廣為流傳的故事,大概是南朝樂府的雜曲歌辭《長干曲》:
逆浪故相邀,菱舟不怕搖。
妾家揚子住,便弄廣陵潮。
江面上風起水湧,巨浪滾滾,彷彿在故意阻斷行船的路線。風口浪尖之上,一葉菱舟顛簸起伏,頻頻出沒。小船彷彿隨時會被浪濤吞噬,船上女子卻鎮定自若,歌唱著:「逆浪故相邀,菱舟不怕搖。」寥寥兩句歌辭,唱出了船家女勇敢剛毅的性格,以及自信沉著的心態,甚至透著幾分小兒女的驕傲與得意。
南朝樂府多吟唱男女戀情,這首詩歌卻講述了一位船家女獨自駕船、逆風弄潮的故事。全詩四句二十字,節奏明快爽朗,語言簡潔俐落,展現出剛健清新的颯爽英姿,又獨具江南水鄉的風土民情。長干里的姑娘,似水般澄澈柔美,也似水般直率張揚,如果她遇到了命中注定的緣分,想必會發生一段純粹、直爽,又充滿溫情與趣味的故事。
聞歌如相見
南朝樂府留下的空白,卻在唐朝詩人筆下大放異彩。長干里的愛情故事,可長可短,可悲可喜,也可能只是一段朦朧的關於追尋的複雜心事。比如崔國輔的這首《小長干曲》:
月暗送湖風,相尋路不通。
菱歌唱不徹,知在此池中。
這首小詩同樣從場景描寫下筆,月色朦朧,湖風纏綿,湖水無波,溫柔而靜謐。一句「月暗送湖風」,描繪了江南月夜恬然空靈的氛圍。詩歌的主人公卻帶著與環境格格不入的心情登場了:「相尋路不通。」他尋尋覓覓,兜兜轉轉,想要前行卻被湖水擋住了前路。他焦急、徬徨,似乎又不忍心打破幽美的景緻,只是帶著點點愁怨,輕輕嘆息。
第三句轉得巧妙,「菱歌唱不徹」,彷彿柳暗花明的神來之筆。湖心傳來了採菱姑娘裊裊不斷的歌聲,那清婉悠揚的採菱曲,為整個湖面帶來了動感與活力,卻讓青年的心平靜、安定下來。因為「知在此池中」,他通過了歌聲,認出了採菱女正是他辛苦尋覓而不得相見的意中人。
故事到這裡戛然而止,畫面定格在優美的歌聲與駐足聆聽的青年。這或許是採菱女用歌聲訴說相思之情,又或許是青年在耐心等待她的勞作歸來。這段心有靈犀的情感交流,含蓄堅韌而委婉動人,別具情致。
萍水相逢
若要了解船家少女的心事,須看崔顥的《長干曲》。這組詩以前兩首最受稱道:
其一
君家何處住? 妾住在橫塘。
停船暫借問,或恐是同鄉。
其二
家臨九江水,來去九江側。
同是長干人,自小不相識。
詩歌開場便是船家女的問話:「您家住在什麼地方?我家住在橫塘一帶。」後兩句則是她發問的原因,她偶然聽到鄰船青年的言語,竟然帶著熟悉的鄉音,便猜測是同鄉,忍不住停船詢問。不見浩渺的江水風光,也不見嬌俏的泛舟佳人,詩人僅用船家女的幾句話,涵蓋所有訊息,並達到如臨其境、如見其人的藝術效果。
對方也坦承回答,家住九江附近,平日裡駕船往來於九江之上。橫塘、九江都在長干一帶,原來兩人竟是同鄉兼同行,身世如此相似的兩個人,怎麼到今天才相見呢?「我們都是長干人,可嘆從小卻不相識。」和少女相比,青年的感慨更為內斂深沉。煙波茫茫,船影寥寥,遇到同行之人已屬不易,同行之人又是同鄉更為難得。而此刻越是難得,相見恨晚的情感越是強烈。因而他不說相識的喜悅之情,卻道無緣早早相識的遺憾,將那縈繞在心頭的鄉情表達得更為濃厚、真摯。
這組詩以問答、對唱的形式,講述了一對陌生人在江上邂逅並攀談的故事,詞句樸素無華,頗具民歌風味。詩人筆下的小兒女,皆是風行水宿之人,卻持重守禮,兩人的交流,言淺情深,藴藉無邪,傳達出傳統社會的純樸民風。
化作長相思
長干里的有情人,倘若自小相識,會發生什麼樣的故事呢?「詩仙」李白用深摯動人的詩筆,彌補了船家女孩偶遇同鄉的缺憾,為讀者展現了另一段情感故事,即長詩《長干行》:
妾髮初覆額,折花門前劇。
郎騎竹馬來,繞床弄青梅。
同居長干里,兩小無嫌猜。
十四爲君婦,羞顏未嘗開。
低頭向暗壁,千喚不一回。
十五始展眉,願同塵與灰。
常存抱柱信,豈上望夫臺。
十六君遠行,瞿塘灩澦堆。
五月不可觸,猿聲天上哀。
門前遲行跡,一一生綠苔。
苔深不能掃,落葉秋風早。
八月蝴蝶來,雙飛西園草。
感此傷妾心,坐愁紅顏老。
早晚下三巴,預將書報家。
相迎不道遠,直至長風沙。
一位生長於長干里的平民女子,通過對一個個生活片段的回憶,娓娓講述自己從幼年結緣到成年後新婚、相思的情感歷程。不同於其他題材,李白的詩作篇幅更長,故事更為完整,情感抒寫也更為細膩豐滿。
前六句詩為第一層,說的是女子在孩提時期,與鄰家男孩玩耍的情景。兩人有時候在門前折花為戲,有時候男孩騎著竹馬跑過來,和女孩繞著井欄投擲青梅。女孩和男孩同住長干里,得以時常相見、玩鬧。他們在天真爛漫的年紀相識、相知,無憂無慮,也無城府猜疑,逐漸積累下深厚的情意,也奠定了未來的姻緣。
這一節用民歌般的詩語,勾勒出江南民間的孩童嬉戲的畫面,是詩歌最鮮活生動的部分。詩句中的「青梅竹馬」、「兩小無猜」,演變成廣為流傳的成語,代表男女在幼年時期親密無間的情感。
「十四爲君婦」八句,展現女子婚後甜蜜浪漫的時光。到了談婚論嫁的十四歲,女子與童年玩伴喜結良緣,年少朦朧的情感走向明晰。她的人生角色發生重大轉變,內心羞怯而且一時不能適應,因而不敢展露歡顏、直面夫君。然而恰恰是這般嬌羞的情態,從側面傳達出新婚燕爾的幸福美滿。
「十六君遠行」四句,女子話鋒一轉,故事的情感轉向愁苦悱惻。新婚兩年後,丈夫便經商遠行,久久不歸。他五月離家,乘舟前往正處於漲潮期的瞿塘峽,令女子思念而且憂心不已。她彷彿已經聽到江水兩岸淒哀愁苦的猿聲,為自己的情感悲鳴。
「門前遲行跡」八句,用深情的筆墨渲染女子的離愁別緒,刻畫出一個柔情脈脈、為愛堅守的思婦形象。女子婚後獨居空院,眺望遠方卻看到門前,丈夫臨去時的徘徊足跡,上面已經長滿了青苔。這幾句從時間上反映出丈夫外出時間之久,也和前文「折花門前劇」的快樂時光產生鮮明對比,傳遞出物是人非的惆悵感慨。
最後四句,是女子在無盡的期待中生出的一絲希望,再次表達自己的忠貞與癡情。她默默對丈夫說:無論丈夫何時想回家,請一定要寄封家書提前告知;無懼路途遙遠,她願走到幾百里之外的長風沙,迎接他的歸來。
這首詩模擬樂府古辭的手法,按照年齡順序細述主人公的命運變化,運用語淡味濃的簡練語言展現主人公的內心獨白。它吟詠的不是大起大落的曲折傳奇,而是平凡卻耐人尋味的愛情故事,並通過不事雕琢、舒緩節制的情感傾訴,在讀者心中泛起層層漣漪。
一方世代居住的土地,一支傳唱不絕的歌謠,一段難以忘懷的往事。詩歌中的長干里,見證了不同的塵世良緣,這裡充滿市井人家的生活氣息,再現長干里的民俗風情。直到今日,它所承載的美好純潔的故事,依然具有感動人心的力量。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