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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毛鴨頭·丫頭 與風前行

作者梁逸芬與母親。(梁逸芬提供)
作者梁逸芬與母親。(梁逸芬提供)

文/梁逸芬
風和日麗的南臺灣港都迎來黃色小鴨旋風,吸引大批遊客拍照打卡,帶動一波可愛商機。現代孩子要看見真實的鴨子,不是在公園或農場中的觀賞區,就是被烹煮上桌的模樣,平時少有機會接觸,更遑論成為部分日常。

1990年代,中正路、自由路一帶,堪稱臺中市區最繁華的商圈之一,短短500公尺內多家百貨林立,鄰近的繼光街每逢假日更是人潮不斷。

誰會想到,我們這對原先單純去逛街的母女,會在這其中某個騎樓,遇上某位愛心送養的老闆,邂逅了這麼一隻我見猶憐的小鴨,牠閃閃放電的無辜眼神任誰都難以招架,我見機不可失,發動哀求攻勢,終於成功說服媽媽將這生日禮物帶回了家。

自從這隻萌寵加入後,家裡與店面不時飄出陣陣哄笑,尤其每週最期待的時刻,就是電視響起《東京愛情故事》主題曲之際,這部引領風潮的經典日劇,在鈴木保奈美與織田裕二的魅力下,詮釋出新流行文化的都會戀曲,贏得當時眾多臺灣觀眾的迴響,其中就包括了背負頭家娘(閩南語,老闆的太太)完美形象的媽媽,還有我這被聯考壓力緊咬的國中生。

對我們來說,那種快樂不僅是曲折的劇情所帶來的新鮮感,更是片刻如鳥兒般的輕盈自在。像兩個一起追劇的「閨蜜」,我們總是吱吱喳喳,邊盯著螢幕嚼著零嘴,邊把小鴨放出來「同歡」,任小傢伙溜達在電視機前做生意的長桌上,在沒來得及收拾的各色布匹間,好奇的四處履足探險。

在母女倆齊笑鬧牠搖首擺臀的嬌俏姿態,和撫摸牠棉花糖般鬆軟絨毛時,時間似乎緩了下來;而一種簡單、難得的療癒,也隨著牠舒服的眯起眼時,在彼此心窩暖了開來。

但很快戲演完了,很快小鴨也長大了。完治與莉香沒有修成童話般的結局,黃小鴨也沒有變為天鵝,牠成了一隻頭好壯壯的健康鴨,所幸與天鵝一樣有著潔白的羽毛,不過那跳上跳下,愛往哪就去哪的性格,跟優雅可一點都沾不上邊。

逛街時邂逅一隻小鴨,成功說服媽媽帶回家當生日禮物。(123RF)逛街時邂逅一隻小鴨,成功說服媽媽帶回家當生日禮物。(123RF)

牠常逕自翹著尾巴奔跑呱叫,上一秒追著手拿葡萄的哥哥後面啄,下一秒就躍上餐桌俐落的理著毛,那橫衝直撞的「鴨霸」行徑,完全無視觸怒女主人的可能下場。看著媽媽雙眼圓瞪、手裡拿把菜刀直搖頭:「這咧實在是……」眾人全為牠如此憨膽捏把冷汗。

都說愛屋及烏,做母親的自願概括承受。就算牠滿屋子撒野,該餵的食物、該洗的澡、該清的排遺,媽媽每一項都沒有怠慢,一切只為了女兒放學後,看到可人的玩伴能露出閃耀笑顏,哪怕每天在持家、掌店、奉養與教育間,已是薛西弗斯般的迴圈。

但媽媽沒想到的是,隔年即將升國三的我,不再是全然懵懂的幼童了,因此當某天我支支吾吾對她說:「媽媽,鴨鴨長大了,要找另一半結婚了,我們把牠送人好嗎?」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,因為我一直以來是如此疼愛牠啊!

其實我沒說破,除了理解一位母親「希望孩子好好專心在課業上」的心情,還有那一天。

那天,我下樓時剛好瞧見她準備晚餐的背影,料理臺上擺滿各式預備的食材,一雙手正忙碌洗米中,不久耳邊響起疑似飢餓的聒噪,她旋即放下手邊工作,拿出一顆高麗菜撥開清洗後,迅速在砧板上來回剁切。

或許是怕延誤全家開飯時間,心急下一不小心「哎呀」,食指頭冒出鮮血,顧不得上藥就趕緊先把新鮮菜葉送到鴨子面前,讓躲在旁默默觀看的我,瞬間一股熱辣的羞慚直竄腦門。沒人清楚,為何當晚在最愛吃的噴香肉排前,小妹竟獨自漲紅著臉噙著淚珠。

那個不甚合乎情理的提議就是這樣來的。不過,青春期少女總歸矛盾,儘管已暗暗發誓別再增添媽媽負擔,我還是難掩失去所愛的落寞與不捨,半夜捂在棉被裡不知偷哭過幾回,而那點狠心的懂事,也改變不了幾年後她積勞成疾的宿命。

成年後,我經常重播那部我們最愛的偶像劇,反覆咀嚼,也常流連於覓得小鴨的街道上,彷彿時間可以真空還原,恍惚間,我將自己隱匿在光陰的皺褶裡,層層追索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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展期一結束,黃色小鴨們難逃被消風的命運,告別了人們熱情的關注,也揮別了派對式的熱鬧,像是提醒,黃毛鴨頭也好、ㄚ頭也罷,在賞味期限下終會遺在過去,沒有誰能永遠被捧在手心。

而人生行旅幾經跌撞後,我方才明白,那般無條件護愛包容、任揮霍本性的懷抱,唯有已逝的母親能夠給予。在餘生港灣猶蕩漾著,是曾經、祝福,還有返不回的恩情。抬眼望,天幕微光中,依稀輕懸一顆晨星陪伴我與風前行。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