電視賀歲節目聒噪著,沒人看,家人走進走出準備吃團圓飯。老媽坐在輪椅裡,老眼昏花看著從國外回來的六歲外孫女嘻嘻哈哈逗弄小狗。
她忽然舉起手似要說什麼,又頹然墜下,清一清喉嚨慢慢說:「Ergu走的時候,也是這麼大……」聲音混濁不清,又轉頭問我,「老施不知道怎樣囉?」
我愣住,不懂老媽意思,反問:「哪個老師?」
她也愣住了:「噢……」不再說話。
似乎老媽以為我是大姊?那兩個名字,我從小到大沒聽說過的人,是誰?大姊知道內情?
時局動盪,「團體即家庭,同志如手足」的革命青春落得苦澀,到了三十多歲,伊銘帶著與兩個不同男人生的四個孩子,住在河邊小木屋公家宿舍裡。
小蘿蔔頭們熱熱鬧鬧,絲毫不懂單親媽媽的孤苦鬱結。她的同事來做媒,勸說了幾次後,有一天下班回家,她對孩子說:「這個家,需要一個男人,否則會遭人欺侮。」
那個殘缺的年代,似乎所有有家眷的人,都在為單身或單親的人物色對象,以同鄉或同事的名義,互相拉扯將就著組成家庭,安頓下半生。你挑人,別人也挑你。為了順利再婚,減少將來的齟齬,伊銘決定把最年幼的二菇交還給老施。
與老施這段姻緣令她嘔氣勞神,當初生下二菇後,她就跟老施決裂了。老施在臺北單身自住,生活輕鬆寫意,交了女朋友,隔月才來探望女兒一次,擔負起做父親的責任。
二菇與兄姊們相處的最後一日,伊銘下班後騎腳踏車,匆匆趕去雜貨店托兒所接了她,帶到照相館拍了一張照。往後五十多年,就是靠這張郵票大小的黑白照片自我安慰過來的。
照片裡二菇小臉圓圓,妹妹頭,大眼睛直視前方,不知道明天以後會怎麼樣。還沒上學的她,肩上斜背著大姊的書包,是媽媽的願望。那天晚上,兄姊弟妹一起分吃了一塊蛋糕。
老施自是懷恨在心,在女兒面前盡情數落生母拋棄親女之可惡,不准母女相見。大姊曾數次奉母命,孤身前往臺北施家,探問二菇消息,從未遇上好臉色。數年後,老施聲稱二菇已隨教會遠走出國,沒有郵寄地址,從此母女失聯。
伊銘自責,也無他法,生活裡細碎無底的折磨不斷,上班、照顧三兄妹,還有夫妻家務事,推著她向前走,無暇撫平傷口,再翻出二菇照片只能嘆氣,對婚後新生的么子和么女更是絕口不提此事。
現在,重病纏身、八十八歲的伊銘,錯把外孫女認做半世紀前親手送走的女兒,無意中對疼愛的么女說出她的祕密。
我踩著踏板,YouBike從福德平宅社區的無人街道上滑過,101大樓像電影特效背景一樣貼在每個路口,氣派輝煌,四周的房舍卻破敗傾頹,長滿樹藤,大白天都像鬼城,不敢想像夜晚景象。
我沒想到在市區居然有這等殘舊未拆的貧民村。痛苦的過往被擠壓到記憶深處,卻依然明擺在鬧市的邊緣。
為了尋找二菇,嘗試了解她和她父親曾居住的家,我從社會局詢查到網路,終於闖進這個時空,人事全非,連空氣都是封閉的,我只能輕輕路過,不驚擾舊鬼。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