退休後,爸並沒有很多收入,兄姊們深造後,在美國拿到的薪水,換成新臺幣都十分可觀。我自己也曾超過年薪六百萬新臺幣,但是只要是在臺灣,絕對輪不到子女們出錢。
不只一次,我們「偷偷」把帳單付了,爸九十多歲高齡仍大發雷霆,子女們噤若寒蟬,不知如何是好。只有爸九十歲以後的生日,子女們才能有「藉口」埋單。
以前我覺得爸有點「不近情理」,隨著爸過世後的八年多,在思念爸之餘,我也逐漸悟出個中道理。
雖然爸老了,收入少了,但是他對子女的愛仍然重如山,看到家人歡聚用餐,雖然爸的行動慢了,講話的聲音小了,爸仍要像他年輕時一樣照顧家人。付餐廳的帳單幾乎是爸唯一能夠「堅持」的事。
憶亡父,現在的我「慶幸」以前都有讓爸出錢,或許在每次搶著付錢的過程中,爸是喜悅的,感覺他仍然是「一家之主」。
爸的另一個「堅持」與我的「存在」有直接關係。
八年抗戰勝利,爸媽在南京市成婚,爸在公衞單位找到工作。大哥、小哥相繼出生,國共內戰爆發,媽就帶著襁褓中的大哥、二哥「暫時」離開南京市,到廣州老家避亂,等待時局好轉再搬回南京。
南京市幾個月後失守,爸陷身城內,與媽媽失去聯絡。當時爸可以選擇留在南京,等好一點的時機出城。對妻兒的牽念,加上他仍負責管理當時大批傷患急需的藥品,爸堅持應該設法交給已經南撤的原單位,供給需要的傷患使用。
爺爺是生意人,家族還算富裕,爸年輕時就已學會開車。爸的堅持讓爸決定開車離開南京市。在決定「突圍」之後,爸開始把藥品堆上單位的車子上。當時南京市剛剛「解放」,人的行動需要路票,車輛出城也需要通行證。爸沒有通行證,只能開車碰運氣,到了出城的路口果然被攔住,交不出通行證、軍人不放行,膠著之間,爸必須選擇放棄或闖過去?
心中堅持著去找妻兒,爸油門一踩,駕車闖出哨站,幸好哨站沒有車子追,軍人只能開槍,子彈打到石板上還會發出火花,幸好沒有打到輪胎。也有打到車身的,幸好都被車上載裝藥物的層層木箱擋住,沒有打穿到駕駛座或是爸。
爸「突圍」後,無法和在廣州的妻小連絡上,因為廣州戰況混亂,媽媽已經帶著大哥、二哥跟著老外搬去香港了。爸堅持要全家團圓,根據和媽媽原先的約定:「跟著中央政府走」。爸隻身由上海市坐船到基隆市,在基隆市暫時安頓下來,經過親友再與媽取得連絡。
民國38年把媽、大哥、二哥接到基隆市。姊姊民國39年、我民國41年分別出生於基隆市。若當初爸沒有堅持找妻兒、闖出南京,就沒有今天的我。
對我和兄姊,爸的堅持是「把書念好」。爸民國29年7月從上海新寰高中畢業,接著申請進入上海大夏大學(時稱東方哥倫比亞大學)就讀,因為抗日戰爭,爸並沒有完成大學學業,但是爸堅持良好教育是必須的。
在爸媽苦心培訓下,大哥是美國密西根大學核工系博士、二哥是加拿大土木工程師、姊從臺灣大學經濟系畢業。孫輩裡面有三位醫生在美國執業,另外有三位美國名校博士。
我是老四,從小好玩,國小國文老師是位受日本教育的老師,不會注音符號。我到小學畢業也不會國語拼音,沒有考上聯考,去上離家很近的私立強恕中學,同學也都是好玩的,我也繼續玩。
到了初二,我開始學吉他,爸媽揪不過我,買了把吉他給我。有了吉他,我的書念得更少,成績變得更差。爸一輩子沒有教訓或處罰過我。看我整天玩吉他,爸有一天讓我坐下來,然後非常明晰的告訴我:「勤有功、戲無益,戒之哉、宜勉力。」
爸一生送給我的就是這十二個字,爸也只對我講了一次。經過爸的提醒,加上一位恩師的帶領,我在一年後變成學業的「黑馬」,成績是全校第二名。沒有爸對教育的堅持,我絕對不能後來在美國微軟公司總部擔任資深經理。
在許多的堅持中,爸最核心的堅持是「對家人的愛」。爸是位十分堅強的人,我數十年中,只看過爸流過兩次淚,一次是爸病危時聽到二哥在病床邊告訴爸:「我到了。」
另外一次大概是我小學六年級,放學回到家,看到爸爸坐在客廳沙發上哭,原來,經過十五年,爸收到了奶奶從南京寫的、香港轉過來的信。大概是思念、無助的情緒湧上心頭,爸也只能哭泣。
從那天開始,爸就「違法」經由香港與姑姑、奶奶通信,接著就是長期持續經過香港匯錢給奶奶,自己到香港買電器寄給在南京的奶奶、在北京的叔叔。
等不到兩岸全面開放,奶奶以九十高齡過世。爸接到惡耗時想必也有哭泣,但是我已經去了美國。九年前我有機會去南京掃墓,也見到了姑姑和表弟,姑姑提到大哥(爸),一直感念爸在五十年前寄錢、寄物資給家人。
我說,爸只希望當時能寄更多的資源回去給奶奶和家人。奶奶過世前,明示家裡保存下來的兩組紅木家具一定要交給爸。我後來也說服了南京海關,在爸九十六歲時經海路運回臺北家裡。
爸沒有顯赫的背景,但是有許多的堅持、無盡的愛心,毅力和犧牲支撐著爸完成了他的堅持,我是最大的受益者。爸,我永遠愛您!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