提到林徽因,人們最先想到的,或許是才貌雙全的民國奇女子,蕩氣迴腸的情感經歷,「人間四月天」般的清新詩文。而說起梁思成,人們或許會說,他是晚清名士梁啟超的兒子,才女林徽因的丈夫,學貫中西的建築學家。
或許是他們的「羅曼史」過於傳奇動人,也或許是他們在生命的晚年頻頻與掌權的中共政府「為敵」,至今圍繞梁思成、林徽因之間的,總不離愛恨糾葛、文藝創作等風花雪月的話題。
實際上,他們二人生命真正的閃光點,是為中國傳統建築事業鞠躬盡瘁的奉獻,以及不懼強權、用生命捍衛大陸傳統建築的膽識。而這些悲壯的往事,在大陸很少被人提及。
民國中的一段金玉良緣
在那個文化一脈相承、大師層出不窮的年代,梁思成與林徽因皆係名門之後,生命從一開始便注定了不尋常。1901年,梁思成生於日本東京,正是戊戌變法失敗後,梁啟超流亡海外的第3年。年幼時,他在父親的督促下,攻讀《左傳》《史記》等典籍,積澱了深厚的國學底蘊。1912年辛亥革命後,梁家前往北京,梁思成便就讀於清華大學的前身「清華學校」,成為學業優秀並擅長美術與音樂的青年才俊。
而林徽因則於1904年生於江南杭州的仕宦人家,父輩都是歷史上的風雲人物。父親林長民是民國政治家,曾撰文引爆「五四運動」;叔父林覺民是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。林徽因幼時受教於姑母,受到良好的傳統教育。少女時代,她隨全家輾轉遷往北京,入讀培華女子中學;期間還隨父赴倫敦遊歷,對建築業萌生興趣。
1922年,18歲的林徽因與21歲的梁思成相識,雙方父母有意促成一段珠聯璧合的良緣,二人也因為對建築的共同愛好迅速成為至交。兩年後,梁、林雙雙越洋,赴美留學,入讀賓夕法尼亞大學。因賓大的建築系只招收男生,林徽因只好改學美術,選修建築的主要課程,與修習建築系的未婚夫梁思成,在大學校園度過一段單純而勤奮的時光。
在賓大,梁思成得到西方古典建築學的真傳,打下堅實的基本功。同時他也意識到,中國古代建築蘊含著更為深厚的歷史與藝術價值,亟待他們去挖掘。1927年,這對年輕的未婚夫婦學有所成,林徽因取得賓大美術學院的學士學位,梁思成更是獲得建築系的學士與碩士學位。1928年,兩人終成眷屬,周遊歐洲各地,展開一場建築文化之旅。
同年9月,夫妻倆返國,入東北大學執教,梁思成創立了中國第一個建築學系,任建築系主任;林徽因在系裡教授《雕飾史》與專業英語。據說他們在授課之餘,還負責東北大學主樓、吉林西站等重要建築的設計,這些融合中西特色的建築堪稱傑作。
遺憾的是,「九一八」事件的爆發令東大建築系僅存一屆便「夭折」。但在二人與其他教師的努力下,依然培養出一批建築學者。1931年,兩人遷回北京,在城東總布胡同3號安家,很快成為中國營造學社的重要成員,共同為中國傳統建築的研究與保護付出巨大心血。
夫唱婦隨 與中華古建築結緣
1932年,梁思成在學社接到的第一份工作是主持故宮文淵閣的修復,之後他和林徽因致力於傳統建築文獻《清工部工程做法則例》和《營造法式》研究。由於宋代《營造法式》「這部漂亮精美的巨著,竟如天書一樣,無法看得懂」,梁思成便從清代建築開始,以故宮為教材,拜老木匠為師,著手另一部典籍的研究。1932年,他完成《清式營造則例》的手稿,為中國留下第一部闡釋古代建築構造做法的學術專著。
那時候,清朝以前的建築學文獻猶如鳳毛麟角,《營造法式》幾乎是唯一可考的材料,梁思成為追溯中國建築史的脈絡,決定和妻子及學社同人走訪全國各地,尋找年代更為久遠的古建築。1933年4月,梁思成赴天津薊縣考察獨樂寺,開啟中國建築史上科學考察之旅。從此,他和林徽因等人耗時十餘載,踏遍中國15省、200多個縣,測繪、拍攝2,000多件從唐宋至明清各代的古建築,都是研究中國古建築寶貴的第一手資料。
1937年7月7日,梁思成夫婦在山西五台山,發現了中國現存最古老的木構建築——佛光寺。他們還沒來得及品嚐考察發現的喜悅,就被「七七事變」打亂所有行程。抗戰期間,梁、林被迫舉家南遷,流落長沙、武漢、昆明等地,於1940年遷至四川李莊。
早在離開東北時,林徽因的身體就落下呼吸系統的病根,然而她從不顧惜自身,堅持隨丈夫奔赴各地考察,並從事文學創作。戰時顛沛流離的生活,令她肺病復發,成為當時的不治之症。為了與受難的中國在一起,她拒絕了赴美救治的機會,從此長期臥病在床。
在戰爭、貧苦、疾病的多重壓力下,夫妻倆仍然甘冒生命危險,堅持古建築研究。在完成川康地區的調查後,梁思成決定撰寫《中國建築史》。病榻上的林徽因幫他通讀《二十四史》中的建築資料,梁思成則伏案疾書。在簡陋的村舍裡,他們以驚人的毅力拼命工作著。後來,這部書於1944年完成,梁思成也實現了「《中國建築史》要由中國人來寫」的夙願。
保住了奈良、京都,卻保不住北京
1944年,在抗戰勝利前夕,盟軍計劃轟炸日本。梁思成親自去拜訪美軍指揮官,說:「建築是社會的縮影,民族的象徵,但絕不是某一民族的,而是全人類的共同財產。」奈良和京都存有大量唐代風格的古建築,一旦炸毀便無法補救,因而他請求軍隊避開兩地,並在地圖上標繪出相應區域。這樣,日本古都終免一難,梁思成為保護世界文化遺產所作的貢獻也為後人傳頌。
國難當頭時,梁思成夫婦不離不棄,誓與祖國共存亡;在保護世界文化遺產上,更表現出可貴的廣博胸懷。1945年戰爭結束後,梁思成一家再次回到北京,梁思成擔任清華大學營建學系的主任,林徽因任教授,雙雙致力於教育工作。然而到了1948年,中共即將攻占北京,城中古建築的存亡成為夫妻倆日夜懸心的大事。
對梁思成和林徽因來說,古建築是心中瑰寶。在各地考察時,他們每發現一處古建築,便給當地政府寫書面報告,陳述其價值與保護措施。轟炸日本前夕,梁思成能夠不計國仇,竭力保下古都。他們更認為,北京城是一項人類傑作,大到宮苑城牆,小到牌樓牌坊,無不凝結了中國傳統建築藝術的精華。因而,他們願用畢生心血去守候。
1948年冬,梁思成家中來了兩位不速之客,是兩個中共軍人,稱代表中共來請教,攻城時應注意保護哪些文物建築。梁思成立刻在地圖上標註出重要建築和禁止砲擊區。梁思成夫婦以為中共和他們一樣重視古建築,感覺距離一下子「拉近」。這也讓他們一度產生錯覺,幫助中共,便是為國效力。
中共建政後,曾向梁思成請教建築與城市規劃問題,還讓夫婦倆編寫《全國文物古建築目錄》,並利用他們的才華參與「共和國國徽」和「人民英雄紀念碑」的設計,為自己的「面子工程」效力。一時間,梁思成夫婦成為新政權的「紅人」。當時的林徽因已患肺結核,身體狀況堪憂,卻在為中共賣命的同時,努力挽救頻臨停產的景泰藍工藝。
作為一名建築學專家,梁思成非常關注北京的規劃和未來發展方向。1950年,他與陳占祥發表《關於中央人民政府行政中心位置的建議》,倡導保護北京原有風貌,把這座世界僅存的完成古城作為「活著的博物館」留給後人。這便是著名的「梁陳方案」,反映梁思成對北京城規劃的整體構想。他還指出,歐美城市由於無計劃地發展,滋生交通擁擠、環境污染等問題,這些正是發展北京的前車之鑑。
實際上,中共在建政後,就決定拆毀北京古城,改建成一座工業城市。毛澤東的「理想」就是「從天安門上往下去的時候,要看到下面一片都是煙囪」。梁思成夫婦為此多方奔走,向中共領導闡述保留古建築,特別是北京城牆、城樓的重要意義。梁思成說:「我們將來認識越提高,就越知道古代文物的寶貴。」還預言:「50年後,有人會後悔的。」
林徽因更是直闖北京市長彭真的辦公室,與其發生激烈的爭論。彭真被說得啞口無言,只好抬出毛澤東:「這是毛主席的指示。」當時毛澤東批示:「城牆是封建象徵。」林徽因只好退讓一步,請求中共把城牆改為環城公園,供市民休閒娛樂,以「淡化」封建意義。
微弱的發聲無法扭轉中共「一邊倒」的政策,梁思成夫妻保護古都的拳拳之心,更被中共斥為阻礙改建北京的最大障礙。1953年起,北京城牆陸續倒塌,聽著推土機和鏟車的轟隆聲,夫妻倆肝腸寸斷,卻也無可奈何。梁思成只能在每座城牆倒塌前,去看最後一眼;林徽因萬念俱灰,病情急劇惡化,於1955年4月病逝。
大師變「反動派」,於貧病中辭世
過早的隕落,對林徽因來說,或許是一種解脫,讓她避開了學者的厄運——文革浩劫。在中共殘忍打壓知識分子時,他們當年為保護北京城的言論,給梁思成帶來了深重災難。失去摯愛與夢想的他,不僅身體迅速垮掉,其命運更在中共的迫害下飄搖如一葉浮萍。
文革之前,中共在全國範圍展開「以梁思成為代表的資產階級唯美主義的復古主義建築思想」的批判。文革剛開始,梁思成就被打成「反動學術權威」,清華大學的建築系裡貼滿了他的大字報。1966年7月底,清華大學的「革命群眾」自主選出「文革領導小組」,每天忙著寫大字報、批鬥,很快,他們的魔掌伸向梁思成。
一天,梁思成被推出營建系館,胸腔掛了一塊黑底白字的巨大牌子,上面寫著「反動學術權威梁思成」,名字上還打著刺目的大叉。這一幕恰巧被他的第二任妻子林洙撞見,在眾人的哄笑聲中,梁思成彎著腰,踉蹌著幾乎跌倒,十分費力地行走。從此,他每次出門,都必須掛著那塊牌子蹣跚而行。林洙看在眼裡,腦海裡只重複著一句話:「被侮辱與被損害的。」
8月,紅衛兵展開「破四舊」運動,在梁家大肆查抄。他們先命令林洙打開所有箱櫃,一陣亂翻後,沒收了家中收藏的所有文物和存款,還拿著30多把西餐刀具喝問梁思成:「收藏這麼多刀子幹什麼?肯定是要暴動!」最後,他們搜出一把鐫刻著「蔣中正贈」的短劍後揚長而去。那把屬於林徽因弟弟畢業禮服上的佩劍,被當作「梁思成藏著蔣介石贈他的劍」的罪證傳遍清華。
林洙說:「從此以後不管什麼人,只要配上一個紅袖章就可以在任何時候闖入我們家,隨意抄走或毀壞他們認為是『四舊』的東西。」梁思成一生收藏珍品無數,如戰國的銅鏡、漢白玉坐佛等,至今都下落不明。
抄出短劍後,梁思成被隔離到學校的系館,遭到紅衛兵瘋狂的鞭打。他被放出來後,工資停發、被迫搬家,最後被趕到一間没有水暖供應的小平房。1972年,梁思成在貧病交加中去世。兩位建築學大師,一對相濡以沫的璧人,至此慘淡收場,給中華民族留下永遠的悵恨和遺憾!
清華大學的建築系教師陶德堅,曾記錄了梁思成生前被批鬥的慘狀。梁思成久患肺氣腫,無法起床,卻被人用三輪車拉去批鬥會。會上,陶德堅作為「陪鬥」就在梁思成身邊。梁思成不住地喘息,「每喘一下,他全身都要顫抖一陣」;聽著他「嘶嘶的哮喘聲」,自己的肺彷彿也要爆炸。然而,批鬥者視若無睹,不斷地揭發批判,「陣陣口號聲蓋過了梁先生哦氣喘聲」。批鬥結束後,梁思成又被三輪車拉回去…… !
在中國大陸,短暫的民國初年,猶如浪漫與悲壯交織的複調樂章,總是帶給今人無限追憶。那時中西交流、大師輩出,濃郁的文化氛圍更是給中共執政前的華夏歷史留下最後一道霞光。梁思成、林徽因伉儷,是時代的寵兒,也是時代的悲劇。他們為中華建築文化付出的心血永遠值得歷史銘記,而他們淒慘的結局將在中共身上再添一筆深重的血債。
參考資料:
1.林洙,《梁思成、林徽因與我》,清華大學出版社,2004年。
2.王友琴,《文革受難者》,香港《開放》雜誌出版社,2004年。
3.曹長青,《三代人都是失敗者——悼梁從誡》,二閒堂網站。
責任編輯:李世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