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年的五月,菜籽成熟,收割的季節,便要榨菜油了。這時節的初夏的大太陽,每日裡豁辣辣的,菜籽成捆地被農人從田野裡收割上來,送到油作坊,碾軋破殼,黑溜溜的菜籽榨出沉金色的新油,香味油汪的,新油氣有點刺鼻,是五穀豐登的豐腴的香味。那味道,便是南方鄉土,五月的味道。
二月裡菜花便開起來,原野上金黃鋪錦,直鋪到天際。花光絢爛,香氣迷人,蜜蜂飛,小蝶舞。立在春天的一條田埂上,夭夭的一枝黃花,開在你的眼前,開在手邊,一枝又一枝,展展地開,開到天際。這一刻,仿佛身歷過的每一個春天,都在這道田埂上,也如花開成海的鋪滿,徑直鋪滿心田。想不起其餘的寒暑,是怎麼度過的。
楊萬里的那首詩,籬落疏疏小徑深,樹頭花落未成陰。兒童急走追黃蝶,飛入菜花無處尋。那便是永恆的中國民間,菜花黃時,鶯飛蝶舞,萬象欣悅的景象。時光的千秋萬代,永遠有那麼一群,在菜花田裡追趕著蝴蝶的兒童。
「紫門雞犬山前住。笑語聽傴背園父。轆轤邊抱瓮澆畦,點點陽春膏雨。菜花間蝶也飛來,又趁暖風雙去。杏梢紅韭嫩泉香,是老瓦盆邊飲處。」這首元曲《鸚鵡曲 園父》讀來,真正的心頭安寧。曲裡頭的字詞之間,是花開三月的色彩斑斕,金色油菜花、彩蝶、緋紅的杏花樹、田畦裡的紅韭,連那村舍的紫門、拙樸的粗繩吊著的轆轤、老瓦盆、燒炊的灶膛裡的金色火苗,還有那伸向天空的裊裊炊煙,每一樣,都充滿了春天的色澤。當然,還有香味,那是灶膛間炊飯的暖香,燃燒的柴禾的草木氣,炊煙的煙氣裡亦有油煙的暖意。還有聲響──村落人家此起彼伏的雞打鳴,狗在吠,那抱瓮澆園子的佝背老翁,白髮蒼蒼的,耳朵也背了,高著嗓門大聲地在和兒孫說話。這暖老溫貧的,豐盈而溫情的田園,便是我們心裡永恆的鄉村意境。而那油菜花盛開的金黃燦爛,香氣滿懷,象徵著大地上豐腴的收穫。我喜歡這首詞,字詞都是質樸和熟心,然而,是永恆的古中國的田園鄉舍,每一次讀,都是心靈上的一次還鄉。
在我記憶裡的油菜花,是南方鄉村,關於祖母的一種植物。春天裡的油菜花,花開成海,平原上的綠樹中的村落,在花海裡仿彿拋錨的船舶,房頂和樹梢從花海中冒出來。我的老藍布衫的祖母,她行走在花徑間,去荷塘邊捶洗衣裳,去菜畦間鋤草,只有蜜蜂和我找得到她的去處。春日的陽光普照,黃燦燦的花海在陽光裡蒸騰著菜花香,這熏人的好花好天,春水在溝澗裡潺潺淙淙,還有蜿蜒的小徑。採花的蜜蜂嗡嗡嗡嗡地飛著,像一個單調的又隨時隨地的跟班小夥伴,嗡嗡嗡得人暈暈乎乎,乏力地躺到在花徑間,眼皮甜蜜地合上,睡去。花海上的天空那樣的遼闊,無極,花香甜蜜地流淌,流淌著,流到花海深處,便流不動了,那甜香已然凝滯了,連時間也黏住了,黏在這無垠的油菜花海裡了。我在睡鄉裡,聽到祖母路過此地的腳步,除此之外,人世間再無別的聲音。我心裡的愜意,還有難以被安慰的漂泊感,仿彿一個離家太久,忘記了歸路的異鄉人,我依戀著途中相逢的老祖母。
記得最後一回離家,亦是春天,黃燦燦的油菜花一望無涯地開,風裡的花香一如舊年,香得地老天荒。我催祖母止步,催她回程,不忍她待到我離開後她獨行在歸途上。她答應著,依然亦步亦趨地跟隨著我,如同我童年時對她的亦步亦趨的依戀。費了許多口舌,我嚷嚷著,她終於肯停下腳步,不送了。待我大步朝前,一口氣走出一二里地,才敢回過頭──祖母已經走遠了嗎?還看得見她嗎?
佝僂的老祖母,她依然立在那原處,她溫老的藍布衣衫,風掠過原野,掠過她的衣襟,髮梢,蒼老的遙遠的揮手⋯⋯三月裡黃到天盡頭的油菜花,她的溫柔佝僂的背影,是時光裡的今生今世。猝然間,我淚落如雨,嗚咽著,在寂靜得唯有風聲的長路上,放聲大哭。祖母一定知道我此時的淚流滿面,她轉過身去,往回走,一邊走,一邊不時地將手背抬到眼前,我知道,她也在流淚。(未完,週四待續)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