熄燈,我一晚沒睡。不是想家,也不是認床,而是小魚兒很認真的在夜晚拚命丟石頭。小石子撞擊玻璃,發出清脆「叮、叮、叮」的聲響,在寧靜的夜晚如同清晨的鳥鳴。
第一次養慈鯛,不知道慈鯛眼裡容不下別人,一晃眼工夫,只剩一條藍色的小魚兒一臉無辜地看著我。獨自一人,牠倒也忙碌, 搬石頭丟石頭,努力把水草一株一株的咬死。「斑斑」,我這麼喚牠;這小名是因為牠整天辛勤的搬石頭而起,也因牠身上穿著藍色的斑紋。而後才發現,斑斑是藍斑馬,這名字倒也誤打誤撞的合適。
叮叮叮的聲音聽慣了,晚上倒也沒那麼難以入睡。叮叮叮,碩士論文完成,斑斑再次搬家,錯愕地再次坐上車,回到氣溫更合適牠的高雄。斑斑從宿舍的書桌遷居到我臥房的書桌,依舊每天打掃自己的屋子,整理牠水中的小甕,徹底將石子灑掃庭除。漸漸的, 斑斑愛上媽媽,喜歡看媽媽來我房間梳妝打扮,傻傻愣愣地緊盯不動,深怕錯過任何一個細節。每天,媽媽下班一喚牠,牠就趕緊朝著我臥房的門口遠望,興奮地上下游動。
小魚兒會認人,不只認媽媽,也認爸爸。不同的是,牠期待看到媽媽,卻一點也不想看到爸爸,因為爸爸意味著換水。顯然,斑斑只愛居家環境整潔,但不愛自己洗澡。還好,小魚兒記不了太久, 好的壞的,大概兩個星期就已全忘。有時真羨慕牠,生氣的委屈的, 時間一過就真的如風消失,只記得每天有好吃的飼料,每天都帶著無比的喜悅與期待。
斑斑最後生病,死得痛苦,我也傷心的哭了好幾天。好多人說, 就只是條十元的小魚,死了就再買一條就好,不都一樣嗎?怎麼會一樣呢?我記得斑斑身上那襲斑紋的袍子,記得牠的腹鰭的卵斑, 記得牠小眼睛轉動的神情,記得牠傻乎乎張嘴的樣子。我在水族館看著一尾又一尾的小慈鯛游來游去,儘管也是藍斑馬,但我怎麼看都不像斑斑。
小王子的玫瑰花是世界上唯一的,我的斑斑也是世界上唯一的。小王子的玫瑰花謝了嗎?我不知道,但我想我心裡某個部分謝了。
又養了幾次慈鯛,一條喚作叮叮的藍蝴蝶,一條喚作恰恰的非洲王子。養來養去,最終還是又養回了藍斑馬。看著約莫一公分的小魚兒,我想,似乎有個「斑」字會聰明些,於是開始喚這條小魚寶寶「小斑」。
小斑一點也不像斑斑,不只長得不太像,個性更是天差地遠。小斑從來不搬石頭,也不喜歡理人,而且非常愛吃,不像斑斑吃飽了就停,彷彿一口氣要把這輩子能吃的都全部吞進肚子裡。小斑吃飼料總是張大嘴,在水面上橫掃一圈,一口氣通通吞掉,常讓我想著牠怎麼不會噎著?斑斑喜歡住在小甕裡,小斑喜歡趴在小甕旁邊;斑斑總把水草咬死,小斑則與水草相安無事。斑斑會追著我手指的方向跑,小斑則是冷眼看著,穩如泰山,一動也不動,讓我不禁想著小斑是否正在憐憫我智商的低下。
小斑吃得很胖,胖到我覺得牠是圓筒身,胖到爸媽和我在想是否需要幫牠減肥。但每次看到牠那麼雀躍著吃飯,總是不忍又再多給了牠一些,嘴巴卻又不停叨唸著牠是條小胖魚。
小斑終究不是斑斑,因為牠本來就不是,牠就是小斑,我心裡貪吃的小胖魚,圓圓滾滾搭配著魚肚白的小胖魚。是我獨自一人, 我哭我笑,都靜靜陪在我身邊的小胖魚,也是讓我心裡總能得安慰的小傻魚。
上週二,小斑跟斑斑搭上了線,忘情私奔,一奔就奔到了天堂。我落寞,甚至還不懂得該如何傷痛,兩天前還在跟我討飼料的小胖魚,此刻只剩空盪的魚缸配上碎石,以及不再運轉的過濾器矗立。一個星期後,我總算哭了,陪我走過生命成長掙扎這段路程的小斑,畢業得比我早,學得比我好,耶穌先給了牠學位,而我仍在留級;我還沒學會轉眼忘記傷痛,也還沒學會滿心期待早晨天明的美味。
週末看魚,想著別養慈鯛,馬上被嬌小發出金黃色澤的魚兒吸引。老闆說,這魚兒吃肉的,不吃飼料,不可跟其他魚一起養。我笑了,顯然也是眼裡容不下別人的小魚,挑了最小的一尾,買了最 小罐的赤蟲,就這麼把他帶了回家。回家上網一查大驚失色,原來 這金色可愛的魚兒,竟是一尾貨真價實的小河豚!怎麼看都不好飼養,但覺得把牠還給老闆也很可憐,畢竟這小寶寶魚鰭都已被咬得傷痕累累,再回到如此凶狠的環境,應該也是整日受怕,不得安寧。 我用鑷子忍住噁心夾了兩條乾掉的赤蟲丟進水裡,小魚兒飛快地吞下肚子,還把蟲的殼給吐了出來,害我也差點跟著魚兒一起吐了出來。
豚豚。不特別的名字,聽起來帶點傻氣。小小的豚豚,約莫只有一公分,看著我充滿驚嚇,不斷的四處逃竄。看著豚豚表演高空跳躍,旋轉翻滾,我不敢輕忽牠被咬受傷的小尾鰭,趕忙為魚缸加蓋,連拿鑷子把蟲兒放進去都小心翼翼,深怕豚豚如獅子躍火圈飛出魚缸直升天堂。
網路上說,豚豚可以活十五年。只養兩天,我每天擔心牠何時歸天。我到現在還沒搞懂什麼是汽水域,還沒搞清楚淡水與海水的交界,只搞清楚水的比重大概要多少,但又擔心在淡水好好的, 鹽一灑可能變成通往天堂的海水浴場。乖乖鋪上貝殼沙,大大的魚缸,小小的魚兒。傻氣的名字,我傻傻地養,你傻傻地長。
傻傻地禱告,拜託上帝讓你陪我更久一點,更久一點點。
──節錄自《106年高雄青年文學獎得獎作品集 》/遠景出版社