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軾步入仕途之日,正是王安石變法之時。蘇軾反對革新,多次上書宋神宗,請求制止變法。由於請求不果,蘇軾外任地方三年,他看到新法推行出現系列問題,致使百姓生計艱難。刀筆剛直的蘇子,將主政者喻為腐鼠、蜩蟬、沼蛙,將當道的奸臣舒亶、李定說成是沐猴而冠之輩。他寫了一些譏諷新法的詩文,遭到革新派的嫉恨。
宋神宗元豐二年(西元1079年),蘇軾調任江蘇湖州。他到任後,例行公事呈上謝恩表,一位御史挑出謝恩表中的幾句話彈劾他,說他妄自尊大,藐視朝廷。隨後,御史臺又找出蘇軾的幾首詩,包括燕子與蝙蝠爭論的寓言、農人青苗貸款的內容,以此彈劾蘇軾對國君不忠,對國朝政要的嘲諷。
在幾個讒佞小人的煽動下,無意動蘇軾的宋神宗下旨依法調查。蘇軾因此被捕入獄。根據當時的縣誌記載,百姓不捨蘇軾,為此揮淚如雨。
宋朝的「御史臺」官署內遍植柏樹,又稱「柏臺」,柏樹上常有烏鴉棲息築巢,所以又稱為「烏臺」。這就是著名的烏臺詩案,這場烏臺詩案牽連到很多人,震動朝野。
宋神宗元豐五年(1082年),蘇軾貶謫黃州(今湖北黃岡)。在幽居受限的環境中,蘇軾將心中的寬和與豁達,一覽無遺地呈現在〈念奴嬌〉、前後〈赤壁賦〉等作品中,剛直風骨鑄就絕世篇章。
仲夏之夜,蘇軾和好友楊世昌來到江邊,坐在小船裡,迎著江面徐徐的夏風,喝酒吟詩,寫就〈前赤壁賦〉。那是怎樣的一幅畫面?
蘇子詞賦曰:
「浩浩乎如馮虛御風,而不知其所止;
飄飄乎如遺世獨立,羽化而登仙。」
看著白茫茫的霧氣籠罩江面,任憑小船隨波漂流。小船快速前進時,好像凌空乘風而行,不知道它會在哪裡停棲。蘇子和友人坐在小船裡,感覺身體輕盈得像是要離開塵世一樣,猶如道家羽化成仙的仙人。
二人一面拍著船舷,一面吹簫,一面在雲霧繚繞的江面開懷放歌:
「桂棹兮蘭槳,擊空明兮溯流光,
渺渺兮予懷,望美人兮天一方。」
乘著桂木製的船,拿著蘭木製的槳,拍打著水中的明月,在流動的水光中逆流而上,情懷悠遠惆悵,在天的另一邊(指遠方)遙念國君。
簫歌相伴,時而怨懟猶如思慕,時而啜泣像是傾訴,裊裊餘音迴盪江上,像是縷縷的細絲連綿不斷。以致深谷中的蛟龍也為之起舞,孤舟上的怨婦為之飲泣。
蘇軾為簫聲所感,問友人為何樂音如此悲涼。友人告訴他:
千年以前,一場大戰在赤壁爆發,由此決定了魏、蜀、吳三國的命運。曹操的戰船帆牆如林,攻破荊州,從江陵順流直下,戰船綿延千里,以致旌旗蔽日。曹操斟杯酒走到江邊,一邊橫拿長矛,一邊作詩諷詠,確實是風華一世的豪傑啊,然而今日又身在何處?
今天晚上,我們無拘無束地駕著一葉扁舟隨波飄遊,手持酒杯,共享歡樂。然而:
「寄蜉蝣於天地,渺滄海之一粟。
哀吾生之須臾,羨長江之無窮。
挾飛仙以遨遊,抱明月而長終。
知不可乎驟得,托遺響於悲風。」
我們的生命,短暫得像寄生在天地之間的蜉蝣,渺小得像遺落在大海裡的一粒粟米。哀嘆生命是如此的短促,羨慕長江是那樣的無窮無盡。不禁想隨著神仙一起遨遊,伴著明月永世長存。但我知道這不可能輕易實現,只好把滿腹感慨寄託簫聲,在悲涼的秋風中吹奏出來。
蘇軾安慰友人說:
「你看,江水總是不斷流去,卻不曾消逝;月亮或圓或缺,但實際上沒有增加也沒減少。所以,如果從變化一面來看,天地萬物不曾一瞬間不變;如果從不變的一面去看,萬物和我們本身都是無窮的,又有什麼可羨慕的呢?況且天地之間,萬物各有其主,如果不是我應得的東西,強求一分一毫都得不到。你看江面上的清風,和山林間的明月,用耳朵聽,便成為悅耳的聲音,用眼睛看,就成為美好的景色。取之不盡,用之不竭,沒有人禁止我們去感受造物主的恩賜。這些無窮的寶藏,我們現在不正在一起享用嗎?」
友人聽到蘇軾這些安慰的言詞,不由破顏而笑。洗淨酒杯重新斟滿酒,心情爽朗地盡情享受造物主賜予的一切。
〈前赤壁賦〉寥寥數語,道出蒼宇的弘大,塵寰的渺小。渺小的人在渺小的塵世,還能盡情的享受造物主恩予的豐厚賞賜,這是不是造物主對人的珍視與呵護呢?
三個月後,蘇軾再次寫了一篇〈後赤壁賦〉。
他和兩個友人從雪堂漫步至臨皋亭。當時霜露已降,樹葉也已飄零。皎潔的秋月高懸於天,眾人彼此看著地上的身影,歡快地行歌答唱,一人一節。在月色的輝映下,蘇子帶上妻子收藏的美酒和友人泛舟而去。江水、風、月本無常主,只要得閒便是風、月的主人。
潮浪退去,江面露出許多高大的岩石。蘇軾一人爬到岩石上,在深夜中放喉高歌。劃然長嘯,草木震動,四面的山谷循聲應答,彼此回應。一時之間,蘇子忘記自己究竟身在何處。
寧靜的夜晚,他看到一隻仙鶴,鼓動著白羽從東方飛來,遠遠望去就像是仙人的白袍一般。仙鶴戛然長鳴,沿船飛掠而過。夜半時分,蘇軾偶得一夢,夢中看到一位道士,身披著蹁躚羽衣,猶如仙人一樣。
道人問蘇子赤壁一遊是否快樂?
蘇軾說:「我知道了!昨晚,我看到一隻孤鶴從我頭上飛鳴而過,是否就是你?」
道人笑而不語。
蘇軾好奇地從夢中醒來。
在亦真亦假的世界中,蘇軾探尋著。
面對氣勢磅礡的山水,人是微小的,就像是整幅山水畫中的一個小小的點。小小的人物坐在江上的小船裡,趁著波光輝映的月光,溶於天地之中,悠然自在。或許,找尋天人合一、忘我無我的境界,是蘇軾探尋人生意義之所終吧!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