龐大恢宏的巨著《史記》匯集了中國上古文明的精粹,記載了無數精采非凡的歷史人事。太史公不只想記錄歷史,更希望從歷史中找尋人類問題的終極解答。
被譽為「千古名序」的〈太史公自序〉是進入《史記》的大門,讀通了這一篇自序,你不但能掌握《史記》的整體結構和要點,更將明瞭在中國史學最危險的那一刻,司馬談和司馬遷父子是多麼勇敢地承擔起責任,接續了史學的傳統。
前人把這本書(《史記》)推崇為「史家之絕唱」,可見《史記》在中國歷史上的崇高地位,因為在它之後,再也沒有出現過這樣的書了。
而讀《史記》碰到的第一個問題是,《史記》總共有一百三十篇,要從哪一篇開始讀起?
或許有人會有疑問,從哪一篇開始讀起,這也算是個問題嗎?
事實上,這不但是個問題,而且還是「大哉問」!
在過去,老師選擇從哪一篇開始講《史記》,通常就代表了他對於《史記》的認知。如果把《史記》當成文學或故事看,通常會挑文辭優美、故事精采的篇章,就會從〈項羽本紀〉、〈高祖本紀〉開始講起;如果把《史記》當成史料看,就會從〈五帝本紀〉、〈夏本紀〉或〈殷本紀〉講起。每個人的選擇不同,各有長處。
但這本書卻不是從文學講《史記》,也不是從史料講《史記》,而是從《史記》講《史記》。
什麼是從《史記》講《史記》?就是把《史記》當成經典名著來讀,想知道這究竟是一本什麼樣的書?更是從作者太史公的角度出發,了解他為何要寫《史記》?他又在《史記》的內容中,寄託了什麼樣的含義?
古書的序,包括了「端緒」(也就是今天所說的「序」)和「次序」(也就是今天所說的「目錄」),具有兩者合一的功能。從序去掌握一本書,是最快捷的方式,這就是古人所說為學入門之鑰匙。這也是為什麼學《史記》,一定要先讀〈太史公自序〉。
《史記》在「史部」是正史鼻祖,在「集部」是散文大宗,在「子部」是一家之言,這三樣成就已經非常了不起,但這些都還不是《史記》最重要的特質。《史記》最重要也最特殊的價值,在於它是「百王大法」。
什麼是「百王大法」?這必須從中國學術的大傳統開始說起。中國學術就其大體,可以劃分成王官學和百家言兩大分類。王官學是五帝三代的傳統學術,以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禮》、《樂》、《易》、《春秋》六藝為代表;百家言是春秋戰國的新興學術,以陰陽、儒、墨、名、法、道德六家為代表。
中國最早論學而把春秋戰國學術分為六家的,就是司馬談的〈論六家要旨〉。他最後總結為「六家皆務為治」,用一個「治」字貫穿百家言。中國最早的典籍是六藝,太史公在〈太史公自序〉總結六藝之本質為「六藝於治一也」,也用一個「治」字貫穿六藝。
六藝中和政治最有關係的有兩部,一部是《尚書》,一部是《春秋》。
太史公說:「《尚書》長於政,《春秋》長於治人。」
「政」與「治人」相比,與這個「治」字更有關係的當然就是《春秋》。而在〈太史公自序〉中,太史公不斷以《史記》比附《春秋》,更直接說出自己是為了「繼《春秋》」而作《史記》,由此可看出《史記》同樣是一部「論治之書」。中國史學傳統中,正是「以史論治」做為核心。
今人認為《春秋》是一部史書,其實《春秋》不只是一部史書。如果我們只以史書的觀點來看待《春秋》,就會發現《春秋》不僅簡單,更可以說是殘缺。怎麼說呢?
一條歷史記載必須有時、地、人、事才算完整,但以《春秋》本文開宗明義的第一條為例,就只有六個字:「元年春王正月」,只有時,沒有地、沒有人,也沒有事,王安石因此才說《春秋》是「斷爛朝報」。
可是在西漢人眼中,《春秋》其實是孔子借二百四十二年的歷史,表達自己的微言大義,這是當時人共同的認知。簡單地說,孔子只是假借這些史事來比喻,表達他心中能讓人群從據亂世到升平世到太平世,不斷進化到達最理想境界的治道與治法。正因如此,漢代人才認為《春秋》不只是一本史書,而是一本「撥亂反正」之書,所以才說孔子「志在春秋」。
而《史記》既然立志要「繼《春秋》」,當然也是一本「撥亂反正」之書。太史公把兩千年的歷史做一整體貫通式的觀察,從裡面分析歸納出歷代興衰成敗的根本道理,找出了後世聖人君子治理天下所應遵循的大經與大法。
因此《史記》一書,於「史部」是正史鼻祖,於「集部」是散文大宗,於「子部」是一家之言,於「經部」是百王大法。《史記》之所以了不起,正在於它以一部書卻身兼經、史、子、集的特質。後世不論出現再多的書,能夠如此宏偉貫通之作,除了《史記》再沒有第二本了。《史記》的偉大、崇高與特殊,即在於此。——節錄自《呂世浩細說史記:入門篇》/ 時報文化出版公司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