詩學根柢雄厚 小說兼得詞章之美
當代重要的華文作家,是一般人對張大春的印象,而他的古典文學素養,卻坐得華文小說家上座。詩是古典文學中晶亮的寶石,每個人幾乎都能隨興背上幾首唐詩,張大春則是愛詩成癖,一日不作詩,便搓手頓足,坐立難安!
澎湃的詩思,應是他小說創作力的源頭;文字一向典雅精煉,無疑的,同樣是受古典詩語言的影響。閱讀張大春的小說,可以延伸賞讀他在社群網站張貼的詩;韓愈雜說一文稱,「龍噓氣成雲」,龍與雲援引相得,看看詩如何讓他的小說兼領有詞章之美。
張大春詩才便捷,十分鐘可以完成一首律詩,絕句更是信手拈來;有日,在書局架上沒找著《大唐李白─鳳凰台》一書,便發簡訊請教,桌上茶水猶溫,他即回了話:
劍氣萍蹤秋葉身,霜心薤露馬蹄塵。般般俱是無情物,偏在詩囊釀好春。
小小抱怨書沒找到,他藉機開示:「那就別執著了,作詩去吧!」前三句直似入道語,而末句「偏在詩囊釀好春」,正透露出詩在他的生活價值中頂著重要位置。他確實是位不折不扣的詩人,但看起來並不喜歡「詩人」這稱號。
因工作上需要,請他推薦一本可以作為範本的名家傳記小說,比較之後,我仍偏愛文字醇厚、古典精神洋溢的《大唐李白》。李白開創正統文風、詩風,引領藝術文化正理;李白的詩與詩教,不癈江河,代代傳唱啟迪著後世人。
而張大春,似乎也從1,300年前他假想的那條街的街尾走了過來,藏身於網路論壇,而文風所向,又聚成了新的一條街。
喜分韻唱酬 張大春:山花都笑眼中癡
張大春的社群平台有近8萬名粉絲,街坊鄰居相當於南投埔里鎮的人口數;每張貼一首詩、說一段掌故、掛上一幅字所放送的文化信息,經轉分享,比起當年客商驛馬的傳遞,來得快速且影響深遠多了。
台灣古典詩壇有兩大流派,其一為傳統詩社,以擊缽詩見長,成員多為年長者;其二為網路詩壇,藉由社群平台分享創作。張大春的詩風,有如夏雲作雨,讀來酣暢淋漓;他喜歡邀人和韻,或分韻唱酬,社群平台就成了他的旗亭酒肆。
平台上鎮民的生活事件,同是交流與關注的話題,管中閔通過台大校長遴選,過程中,「管」卡住了,街坊鄰居議論紛紛。旗亭酒肆臧否人物、時事是一景,但他對神傳文字、文化的詮釋及演示,又是另個寶貴的街景了。
下方兩首絕句,是他對一老友重拾詩筆的感動,隨手快筆,性情純真:「新讀二首知重操此業,忽驚感激,思及時事,為之零涕,藉韻賦此。」
詩家入世豈多餘,免俗竿褌看不如。覺有歸來瀛海客,沾襟為寫幾行書。
肯信人間剩怒譁,惟君佳句散餘霞。只今拾筆重來晚,斑鬢吟稀老作家。
張大春七律詞采富贍、詩骨牢硬,惟不拘一格,此作則清暢可親。「醉鄉」全詩不許用酉旁字、不許出現酒器,但句句須與酒有關。
不敵高吟勸客聲,半潭秋意一傾迎。百錢挂杖行猶健,三斗澆腸辨更清。籬下忘言陶令節,壚邊覺夢阮公情。來鄉有路憑顛簸,咳唾紛紛認落英。
雅言出版社社長顏擇雅,評論張大春詩,初始認為其詩學宋,當讀畢《大唐李白》,轉感其詩情韻飽滿,蘊藉近唐詩;個人以大春詩為「宋選勝境」。台灣當代詩人以博學,雅擅絕句、律詩與古體等各種體裁者,尚不多見。
青輩詩人吳佳璇醫師,也受益於社群平台,她深受大春先生啟發,試選一律:「二過松蔭藝術觀書法展,用張大春詞長韻。」韻被限制了,方家原玉在前,尚能伸展自如,圓融如意,是大不容易的。
透老霜華趁字凝,人間微證一心冰。四時酒濕夢無跡,萬古懷深墨有憑。清曉春鋤破塵聽,靜街深蔭掛仙藤。詩餘客過歸遲了,暫借癡魂下月棱。
有許多讀者提問,是否準備出版詩集?張大春詩思奔放,不作興苦吟,倒廚餘與晒衣服,俱可入詩,詩作逾兩千首,只是他視詩為餘事,寫作之外,又醉心於讀帖、寫字,集結出版詩集,聽來是了無興味的。
「不免俗情酬一唱,山花都笑眼中癡。」這是張大春與人酬唱的句子,正好移來驗證,他不僅僅渾身是詩,對於詩,更由它一癡到底了!
詩人之心 關注文化傳承與社會議題
張大春關注時局與社會議題,前後三任總統及部會行政部門,他都發文批判、監督過,社會關懷有多個面向,寫小說、書法和詩的筆,轉個主題一樣能帶動輿論方向,或有助於澄清吏治。
近些年出版《認得幾個字》、《送給孩子的字》、《文章自在》、《見字如來》等短篇文字彙整的書,相較於其他著作,在教育與文化層面上尤具意義。我們尊敬與看重正體文字背後的意涵,及文章本身要承載良善信息,許多概念是不謀而合的。
讀帖、寫字是他的日常,在演講與某些聚會場合懸腕寫字時,神采專注,觀者屏息;張大春博聞強記,能文能詩,現場氛圍與他的字,散發著特有的人文氣韻。
《大唐李白》之前,較少機會拜讀他的小說,張大春對我而言是陌生的,直至2005年,我們於網路上讀到了彼此的詩。當時,我在雲林海鄉地層下陷區的口湖國中服務。
張大春看到學校的「新地平線計畫」,此計畫目標,在墊高學生自尊與學習基石,並讓孩子能自信地回眺遼闊的世界。說帖內容觸動了他,遂開始關注偏鄉孩子的學習狀況,及試著向企業家募款幫助學校蓋活動中心,後來雖因公部門撥款興建而停止勸募,但詩人慈善之心,仍令人感念不已,更從此開啟了文字交流的因緣。
他對我青年期的詩,是如此溢美的:「三讀出塞集,愛賞不能釋,知少作之清堅純質,天生格調,不能望。」還特別寫了一首歌行為贈,略賞後面數句:
「會心人在江村裡,兩句商量三五箋。展君作,應汗顏。老熟如我難追攀。發新釀,為君唱。出邊塞,不當歸。李耳已趁青牛遠,逐波太白心稀微。」知是鼓勵語,但讀來卻也陶醉。
而我對大春先生詩的評論,總結是:山立潮頭太莽蒼!意謂,詩如潮頭山立,莽莽蒼蒼,看不太清楚全貌,就權當個賞客吧!
強派詩家宋與唐,豹斑龍首悔評章。新來且作談玄客,山立潮頭太莽蒼。
前年,有位高人雲遊至雲林,我們約在西螺客家小館晚餐,他一談到張大春,便轉過頭來,拉著我的手說:「宋朝元豐3年,你們早就認識了!」我不知道他信不信這個,但至少我是信了!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