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為父母親都在外地工作,七歲起便和祖父母居住在鄉下,讀的是山間小學,因為我是自外地來的緣故,與附近的孩子都很生疏,所以時常只一個人玩耍。對城市來的我而言,晨間的鳥語、夜裡的蟬唱,山上的一切,樣樣都新奇有趣,與山水為伴雖然愉快,有時還是不免感到孤單。
一天放學,外頭下起了雨季來臨的第一場雨,雖然帶了傘,還是得聽奶奶的囑咐到半山腰的田埂邊等爺爺來接我,不同於學校前的水泥地,接下來的路可就難走了!一路的泥濘與鬆脫的山壁,裸露的樹根用力撐破泥壁上滿布的細苔,一株株蕨類懸空吊掛在邊上,至今想來依然顫驚不已,但爺爺每次用他那粗糙的大手牽著我,他的手不曾顫抖,就如英雄般抬頭挺胸領我走完那彎山徑。
雨季的每一天都是溼潤潤的,無論是木質的窗檻或是奶奶時常拿去曬太陽的榻榻米與涼蓆,每一樣摸起來都是冷涼的,棉被散發著濁濁的霉味,地上總擺放著大大小小的鍋碗,每接到一滴滲漏的雨水時就「叮咚」地揚聲報告自己的功績,夜裡也只能伴隨著「滴答滴答」的夜曲入眠。奶奶總說這雨下得不大,只是會一直下不停,幼小的我一點也不喜歡雨季。因為每天上下學都要弄得一身溼,也因為要單獨在罕有人煙的田埂上等待,那樣的等待,再短的時間都能拉長成永恆。
雨季開始不久的一天傍晚,我依然獨自站在田埂邊等著,等著爺爺如傘骨般細瘦的腕擎著傘走來。這時,一把白色綴著俗氣小花的傘出現在路口,那不是爺爺,她的身型矮小得多,越來越近,我才看出他是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原住民女孩,淺栗色的肌膚、細長的手腳、烏黑的頭髮繫成了一尾花辮。她踏著靈巧的步伐從泥濘地中走來,嘴裡哼著一首雨點落下般的輕快小曲,她的歌聲清晰嘹亮,在山壁間悠悠迴響,她舉步踏上田埂,在我的身旁坐了下來,我鼓起勇氣向她搭話:「嘿!你哼的是什麼歌?」她轉過頭來面對我,露出缺了一顆門牙的燦爛笑容,她說那是「霈祭曲」,她用口齒不甚清晰的原住民語唱給我聽,她說歌詞是在說雨神與山神一同飲酒,打翻酒罈的故事。自那時起,那一整個雨季,只要是下雨的日子就能和她一起玩耍,在草間尋找蝸牛的足跡、在樹底下搜集小石子和榕樹的種子、也在泥地上舞蹈,不顧忌地跳了一身泥,我們一同玩耍,直到爺爺來接我或者她的爸爸駛著卡車來接她,我們才不捨地踏上異向的歸程。
後來,下雨的日子漸漸少了!正意味著雨季的結束,雨季結束後,我便不能再到這田埂邊玩到天黑,我們互許明年的雨季再見。
日子變得燠熱難耐,空氣悶熱而我的心也悶塞,總對著路旁乾燥枯黃的小草發楞,蝸牛的足跡必是遍尋不著的,而這萎黃的夏日,山間的蚊蠅肆虐、土飛塵揚,看著同學們裸著足奔跑嬉戲,我的心頭只升起一陣慵懶無力。只在夜裡,我會坐在庭院中,把腳浸在臉盆裡,夏夜裡的蟬唧唧的,似乎都在唱著那首雨之歌,我是多麼盼望雨季的來臨。
將要入秋的一日早晨,我在睡夢中被喚醒,那並不是在喚著我的名,只是窸窣的對話,但我很清楚,那是久違的父母親,我使勁的睜開迷濛的雙眼,將自己從雨季的夢中抽離,見不著綠綠的蚊帳、也聞不著濁濁的蚊香,我一向睡得汗淋淋的薄衫也被換成了清爽的棉裳,這才驚覺,我躺在媽媽的懷裡,而身外便是駛離山區的車——那輛開往又駛離雨季的車。接連一陣頭疼,眼前陷入一片漆黑……。
我後來才知道,父母親的工作已經穩定,他們買了一間小公寓,正打算假日要接我回家,此時卻接到祖母的電話,說是我發了高燒,山底下最近的醫院又沒有看診,父母親便連夜開車將我帶下了山,我的身體燒燙又陣陣囈語,父母親可真急壞了!直到醫生說只是感冒時,他們才放下了高懸的心。現在想來,肯定是時常在夜裡玩水著涼的吧!
當年的約定對於我小小的心靈而言,是期待的,是沉重的,好像明年的邀約就如同自然現象般既定,在心上佔據了一席,且是懸掛著的,總在心靈轉向它處時,隨轉力搖搖盪盪,無端又使我意識起它來。縱然年幼的我渾不知「信用」為何物,但總惦記著,總難以忘卻,也許「信用」是不需要學習的,是與生俱來的,只在後天被人們忽略忘卻了而已。時常,我都在害怕,違背諾言的那種罪惡,就像是捏造了一個天大的謊言,將被一場場細雨所揭發。
那時的我,小學二年級,轉學回到都市裡的小學,我很快就能夠適應,因為我先前念的正是這裡附屬的幼兒園,有了很多朋友、接觸了很多有趣的事物,還以為自己已經忘卻那年雨季的故事。但,只要有一場雨,交雜溼黏黏的空氣,不用雷鳴,那雨點滴滴便足以打亂我心中的寧靜,挑起深刻在心中那溼淋淋的約定。
雨季來時,你坐在微壟的田埂上唱著歌,那些潮潮的綠絨似的苔類在我們濺滿泥巴的腳邊翠綠。雨季一過,只剩未乾枯的苔上綻著藍花白花,要細腳蜘蛛背載起那隻小小的承諾,實然稍嫌過重。至今,我的心裡仍反覆不斷地唱著那首雨季的歌,像川流不斷的小溪那樣無盡地唱著,像鳴蟬那樣嘶竭生命地唱著,我依然唱著——那首,我們一同唱著的,雨季未完的歌。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