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明星稀,海潮和蟲鳴一陣近一陣遠,有點清風徐來,水波不興的味道,是一個美麗的夜。但我心裡掛著公事,只覺得辦公室好遠,一路走一路埋怨。
差不多十分鐘走到辦公室,十分鐘也就辦完事了,再出來,心情已大不相同,在空盪盪的校園裡踱步,竟然生出幾分閒情逸致。
圓柱拖著長長的影子,空氣裡浮動著花香和蟲鳴,寧靜之中另有一番生命力若隱若現。
遠遠打著光的一面牆上有東西在蠕動,我趨前些,才看出來是一隻五、六吋長的大螳螂,通體青綠,高舉著鐮刀似的前臂,不知多少年沒看過螳螂了,乍一看彷彿舊識,只覺得親切,然後才看見,不知是不是因為有光,同一面牆上停著各式各樣的昆蟲,天牛、金龜子、飛蛾、蜘蛛等等。
我看得讚歎不已,忽然想到,縱然沒有人,這世界也是十分豐富的。是人類自己,把世界弄成這樣一種固定的面貌。夜半清明,這個世界以它本來的面目對待我,竟然叫人心中震動敬畏不已。
在電視上看一個伍迪艾倫和米亞法蘿的片子,香港翻譯成《西力傳》,台灣不知是不是叫做《變色龍》?
是一個荒誕的故事,伍迪艾倫一貫的冷眼嘲諷,講這個名叫「西力」的人,能隨周遭人物而變化,遇見醫生就變成醫生,遇見黑人就變成黑人,遇見胖子變成胖子,遇見法國人就說法文。
據西力自己說,是為了融入環境以博取旁人歡心,才得了這種怪病。
一時間西力成了名人,群醫束手無策,只有一個心理醫師不屈不撓,終於把西力治療成與常人無異,兩人還結了婚,「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」。
看伍迪艾倫覺得荒謬,其實同樣荒謬的正是現實人生,人類這個「族群」,創造並且沿襲著一套生活模式,人人身陷其中不由自主,已開發國家的模式,開發中國家亦步亦趨。上流社會的模式,廣大群眾亦步亦趨。瑪丹娜和麥可傑克森的模式,全世界的年輕人亦步亦趨,在台灣,就算政客的嘴臉,也有人緊緊追隨任意翻覆。
這幾年新選出的中央民意代表,有些是我們曾經熟識的朋友,不管本來是文質彬彬的教授,或是仗義直言的專業工作者,一旦進入國會,立刻變得面目模糊氣息相通。本來理想主義的,立刻與現實妥協了。本來打擊特權的,立刻也自己享受特權了,人左搖右擺,政策朝令夕改,正是伍迪艾倫演的那個「變色龍」啊!
但更諷刺的是,變色龍人人望之側目,而心理醫師的百般治療,不過是為了糾正使與常人無異,過紅塵日子。人類自掘的巨大陷阱,真是無處可以脫身。
這也是為什麼,在那個安靜的夜裡,那個空無一人的偌大校園裡,我被白日所不曾見過的世界的另一個乾淨清明的面貌所感動,變色龍多麼狡猾,一定得意於自己逃生有術。
人若成了變色龍,明明身不由己受人擺布,反而也能沾沾自喜。只不過,如果夜半醒來,看見一片清明的世界本色,毫無人工色彩,那時既不知自己何在,一定發愁不知該變成什麼才好!
——摘編自《太陽下山明朝依舊爬上來》(聯經出版公司提供)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