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我有記憶以來,每當填寫個人資料表中的「籍貫」一欄,填上的是彰化縣,但彰化溪州鄉實際是父親的故鄉,我對它的記憶卻僅止於童年時偶而回去度假的零星印象。我實實在在是在台北出生、求學,展開了生命中二十多年的黃金歲月。台北才是我認同的故鄉。
一直以「台北人」自居,以「城市之女」自許,我習慣了機能便利、交通發達、快速步調、高效率節奏的台北生活。
我喜歡在台北城,看著人群、車隊川流不息、高樓大廈遠近交替,華燈明滅閃爍,似乎強調感性與理性的穿梭,閃耀著我所收藏的想像和夢幻,台北極為適合像我這樣追求高效能、追求實際的人生活。
當然認為,繁華富麗的台北才是我的家鄉,我也相信生命中再也不會有另一座城市來取代台北在我心中的地位。卻未曾料及,有一天,我會搬離台北,和另一座城市——新竹結緣,並且透過時間的累積和記憶的地圖,我重新發現了人和土地的關係。
在研究所畢業後,我告別了學生生涯,開始了婚姻生活,隨著夫婿而移居到新竹。在搬離台北、搬離娘家的那一時刻,有一種不捨從心中升起,似乎生命中曾擁有的美好也要跟著消逝。
離開台北,是舊日人生的結束,但也是某種新生活的開始。想到人們總愛說,人生是一種漂流,漂過時間之流,漂過空間之河。這樣的變化,有一天竟然在無意中在我身上顯現了。在時間之流裡,人總是要歷經少年、青壯年、中老年;在空間之河裡,因為求學、婚嫁、謀職的「能動性」,很少有人能永遠居留在一個地方而永不離開。
初到新竹,只覺得這座城市太過安靜與平凡,與台北的繁華炫麗相比,新竹是灰濛暗淡的。這裡的人們也顯得懶散慢吞,不夠積極;這裡的街道雜沓零碎,有些巷弄僻靜陳舊,仍保有鄉村風貌。
這般城鄉交雜、半舊未新,似乎是一個沒有完全現代化的地方。一到晚上九點,很多商家便陸續打烊進入休眠狀態,你便會發現路上人少了許多,這是屬於老年人的生物時鐘規律,早睡早起。不像台北,不論時間有多晚,仍然有著年輕的心靈在夜裡的街頭活躍。
最令我這個「台北人」難以習慣的是交通不便,新竹市區沒有五分鐘就一班的便捷公車或快速抵達的捷運,我這個不會開車、不會騎摩托車的「台北人」,竟只能困居在家中,成為一個依賴老公開車才能出門購物的人。這般凡事盡需配合他人統籌調度的依賴,無疑是不良於行的疾病,我不想困居愁城,想法子要在這個半鄉半城的地方學習對生活日用的獨立運作。
一開始我用最天然的交通方式——步行,一步步從住家走向二百公尺遠的菜市場。去程容易,但回程多了購買的大包小包就有些負重辛苦了。一段時間後,決定買輛腳踏車代勞。
於是,我開始騎上單車按圖索驥地探尋著新竹的大街小道,在不斷變幻的風景中找尋維持生存的幾個重要定點。只有自己一人單車輕騎出發的旅途,你才會清楚的記住路徑。
這才發現新竹市其實不大,它其實就是東大、西大、南大、北大路四條馬路的連貫銜接。而在這個不大的新竹市,其實真正需要熟悉的也只是那幾條小路街道。一旦路熟了,上街購物或辦事便成了一種自在又踏實的人間風景。
雙腳一踩,原本壓在肩頭的重擔遂成為拋在後面的畫面,轉動的車輪也成為推動靈魂前進的加速器。如此這般朝來暮去,寒來暑往,不知不覺,新竹一住就是二十年。
二十多年不變仍是新竹的風。
新竹的風仍在夢的邊緣撫觸記憶,我望著來時路模糊的地方,風聲呼呼繞過一片片的房舍與巷道。西門街、四維路、南大路、北大路、西大路、林森路、中華路、中山路、大遠百、中央市場、新竹火車站、新竹教育大學(現已易名為清華大學南大校區)⋯⋯我知道這些星羅棋布必是我命中的緣會,在思維和心境變得柔軟以後,日子漸漸安定下來。像有一隻輕柔的手撫觸,輕輕撫平我的心緒波紋,讓我甘心安於斯地,全心投入。
「此心安處是吾鄉。」
我開始習慣了新竹平和清幽的步調,開始喜歡在一路步行或腳踏車的行經途中,看著屬於新竹特有的外在風景。在神明出巡的民俗煙霞裡,看著如水鳥一群群出沒的廟會人影婆娑。我聞見了一種類似火盆裡漸冷的檀香木灰燼的氣味,散發微微熱度,竟令人上癮。
我也習慣在與街坊鄰人如落雨飄下的親切問候中,感受到人情美的蕩漾。在菜市場裡和熟悉的攤販們閒話家常、順便為自己支持的候選人拉票。不再感傷這裡缺少效率,不再嫌棄這裡太過平凡,彷彿自己可以淡泊在此,靜靜地,和孩子們等待每年夏天的到來。(待續)
——摘編自《且向花間留晚照》(秀威資訊出版公司提供)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