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個村落除了黃金之外,別無其他產出。
它在的行政區域名稱叫「瑞芳鎮大山里」,繁盛時全村大約有三、四百戶人家,不過,這都已經是歷史了。一九七五年前後,因為礦脈衰竭,礦工生活無以為繼,全村陸續搬空之後,「大山里」這三個字就被行政單位給永遠除名了。在那麼一個偏遠的礦村裡過活,首要條件是每個人都必須要有一雙矯健的腿,因為那是對外唯一的交通工具。
一家客人來,半個村子動
採購生活所需或者看電影、看醫生,我們通常去九份。從大粗坑到那兒是連綿無盡的石階,先上坡後下坡,單趟約需四十分鐘。
猴硐則是我們上課的地方以及遠行的起點,因為那裡有小學與火車站。從村子沿著大粗坑溪旁,同樣是連綿不斷的石階,下到那兒同樣也要四十分鐘,不過回程全是上坡,所以時間必須加倍。
這樣的村落談不上什麼「生活機能」,日常的米油鹽醬醋茶靠的是一家小雜貨店供應。柴呢?你或許會問,對不起,我們不燒柴,燒煤,煤炭得去猴硐買,用麻袋一袋一袋背上來。
生鮮魚肉與青菜是有固定的小販會來,早上有「賣菜木」的青菜、「石猴」的豬肉,午後則有「青瞑端仔」的魚與「豬頭皮仔」的豬頭皮。不過要有這些油腥的先決條件是要有錢,所以通常是初一、十五「犒軍」,家裡才不得不買一點或賒一點,至於平常日子,餐桌上不是蘿蔔乾,就是不同種類的「醬鹹」。
這樣的村落、這樣的生活與經濟狀態,人們最尷尬的時刻,似乎就是家裡忽然來了訪客。那年代人情濃,只要有遠客,再怎樣好像也都得給人家一杯酒、一頓飽,問題是臨時的酒菜該打哪兒來?因此,只要認出山路上走來的是誰家的客人時,總有人會倉皇地說:「死啦,死啦,準備要『tai椅子、sar木屐啦!』」
著急的語氣其實是一種動員召集,通常客人都還沒進門,菜單就已搞定,而其中當然不會有椅子與木屐。鄰居聞聲聚集後,紛紛出主意。
「啊,早上我買了一塊五花肉,剛好還沒煮!」
「我醃了兩條烏喉,只是有點鹹。」
「我家的雞早上生了幾顆蛋,拿去弄個冬粉蛋花湯!」
「我有一包高麗菜乾,和一尾魷魚可以拿去先泡水!」
接下來受命的是小孩。
「趕快去秀珠那兒,賒兩瓶汽水、一瓶紅露酒,還有冬粉、米粉、魚罐頭!你給我小心走,瓶子摔破我就打爛你的頭!」
總之是一家客人來,半個村子動,客人才入門,大灶已生火,女人廚房忙,男人客廳坐。最後酒菜上了桌,小孩門外頻探頭,眼睛盯著沒喝完的汽水看,一邊貪婪地聞著久違的魚肉香。
人客把魚仔翻邊了啦!
來客的緣由千百種,有討債的、有敘舊的、有相親的、有外出的兒子帶著女友回來給雙親鑑定的,更有懷孕的女兒帶著冤親債主進門請罪的。
於是客廳成了舞臺,隔著木板牆的廚房則是觀眾席,左右鄰居藉故進門擠在那兒聽,甚至透過木板的縫隙朝著特定的目標瞄。
然而兩邊的情緒可不一定同調,比如舞臺那邊可能只是暗示眼前手頭緊,舊債能否多少還一點,而這邊的女主人卻已淚流滿面,既感謝人家當初的幫贊,又愧疚此刻的無能。
比如讓女兒懷孕的男子分明在那邊誠懇地表示願意負責,這邊的女眷卻對他的長相、態度有意見,甚至齊聲詛咒他的無德。
至於門外的小孩,始終關心的是客人的伴手與桌上的菜。
記得有一回家裡客人來,同樣的流程走一遍,弟弟盯上盤子裡一條鄰居贊助的馬頭魚,一直吵著要吃,祖母拉他到門外,說:「客人很客氣,通常只會吃一面,剩下的另一面就是你的!」
弟弟可認真,一直注視著客人的舉動,沒想到那回的客人還真吃上癮,吃完一邊之後豪邁地翻,弟弟當下絕望地哀號道:「阿嬤,人客把魚仔翻邊了啦!」
這件事讓我記憶深刻,後來還提供給王童導演,放在《稻草人》那部電影裡,試片時眾人看了笑,唯獨我覺得辛酸。
白切肉、炒米粉、魚罐頭,冬粉湯配上紅露酒,臨時拼湊的宴席的氣味裡,似乎總有一個故事在醞釀,幾種情緒在發散,但最深刻的記憶依然是那句話:「客人來了,準備殺椅子、煮木屐!」
總覺得那是當年那群人生活態度上的直接顯現:貧窮卻有尊嚴,匱乏而不絕望。
——節錄自《念念時光真味》(圓神出版公司提供)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