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到那些天,都是另一位父親剛出殯的好友在鼓勵我的。他淡定地告訴我:「這就是告別的過程」。確實,每個人生命必經之路。只是如何告別,每個人面對的關係都是完全不同的,這個內在歷程只能自己獨自走過。感受或濃或淡,但不會沒有。
今年春天十分不美好,不只我身邊朋友,現下全世界都充滿了各種告別。比起因肺炎而失去親人的那種情緒創傷,我們父親的不告而別瞬間離去帶給家人的震撼便不算什麼了。父親過世時蓋的那床棉被,還原封不動好端端地鋪在床上,夏天到了,到底要怎麼面對那床被子,我也無法想像。這豈不是太炫耀太奢侈了的告別?居然是以季節的交替來數算的啊!人家武肺告別的,可能連最後一眼都見不到啊!
想到那夜,摸不到父親的鼻息,也摸不到他手腕的脈動,父和衣攤坐在浴室正央,面容潔淨祥和如沈沈睡去,任我們怎麼也喚不醒。時間已失去可測量的刻度,似乎短促,又似太過漫長。兄環抱著額頭已微涼的父親叫我直接做心肺復甦術(Cardiopulmonary Resuscitation, CPR)。CPR!?十多年前去紅十字會學過急救,為的不就是怕父母有天需要幫忙嗎?但是父親並不是安妮,我真心不會!但那麼緊迫的時刻能怎麼辦?
如果我爸當時靈魂有知,不知會對我的笨拙暴怒呢?或是感動呢?或是忍不住笑出來呢?啊,原來現在這種急救不用口對口人工呼吸了!我不只直接吹氣還忘記捏住鼻子!情急下我甚至撞到我爸整排牙齒!
啊!何況疫情嚴峻,這麼做是否太冒風險……反正就是這樣啦!我爸說走就走片刻不留,就算吹氣有用也救不回了。他不告而別,令我們來不及告別。我的好友說了句公道話安慰我:「幸好你不會急救……」這句真的有療癒到我啊!這樣的喜壽,我們憑什麼破壞呢?幸好我這麼兩光。
我夢見父親回來,夢了兩次。每一次他都對我笑。第一次父親穿著最後那套鐵灰色西裝來我的午餐。陽光明媚的午餐時刻,我和兩位會議中的夥伴走進人聲鼎沸的麵館準備午餐。選了張長木桌坐下後,我拿起菜單猶疑著要點什麼,「豆乾?海帶?……」此時,一位頭戴紳士帽的男人在我對角的位子坐下來,他一個人,奇怪地低下頭好像不想被人認出,我從眼角餘光看見他怪異的舉動,忍不住目光停留。我突然發現他就是我爸啊!
「爸~爸~」我激動地大叫。兩側友人看不到他,因此用力拉住我手臂好像我太悲傷瘋了似的。此時我爸調皮地抬起頭來笑了,他就是故意佯裝成路人要來逗我玩的啊!我爸對著我微笑(臉部特寫),很滿足很喜悅,沒有隻字片語,一切盡在不言中。我因為太激動叫喊而驚醒,清晨時分,感覺眼角微微濡溼。那是五七的前一個清晨。
第二次夢見我爸,是在我家樓下電梯口遇見他。他依然穿著西裝回來,但整個人似乎回春了,身形也膨脹變巨大了,像個巨人那麼高大,穿搭樣式也變得比較潮。雖然他外型已經改變,夢中我還是知道他是我爸,我爸又回來了。這次我不再震驚,也怕又驚動什麼,只是很平靜地招呼了一句:「爸,你回來囉!」畫面就結束在客廳的一角,白色紗簾被風吹起,爸留下的成堆日文書上,有陽光灑落的斑駁光影。我知道這次我爸真的要走了。
我想我不會再夢見我爸了。他真的走兩個月了啊!至於那床棉被,就等夏天再說吧!(寫於2020/4/11,8/22修訂)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