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此,母親在與長輩閒談中,只要看到我在場,常常主動提起,並自責,似乎認為自己沒有盡到母職,而一輩子都覺得內疚。
記得好像是在我國小三、四年級時,某天,外婆突然準備一大籃水果,叫我兄弟倆幫忙提著,説要帶我去「還願」。
來到竹蓮寺,祖孫三人拾階進入香煙裊繞的老廟,將洗好的供品水果依列擺在桌上,再拈香敬拜觀世音菩薩,當時聽著外婆向神明用客家話稟報,咕咕噥噥不斷地講話,一次、兩次的重複、再重複……好像怕神明會忘記,她今天帶來的這個外孫,是要來「還願」的。
拿香隨拜的我,有時轉頭偷偷瞄一下,穿著布衫,頭上挽一團客家婦女傳統小髪髻的阿婆,突然覺得變小,在神明面前,就像是小女孩急著向媽媽告解的模樣,覺得非常樸素又可愛。
從外婆虔誠的喃喃祈禱聲中,才略知今天此行之一二。
原來,我出生不久曾經死裡逃生,外婆因此替我「許願」,把我託付給觀世音菩薩。
跟著外婆一直拜,一直感恩,還一直磕頭,祖孫那個時候忙著不斷三拜九叩。回想起來,當時還不太懂事的我,一直跟著磕頭而不會頭昏,也不會感覺厭煩,反而覺得這是理所當然,而心生歡喜。今天來此「還願」,也是冥冥中的輪廻吧!
拜完後,一行人離開古剎,回到家中在榻榻米上坐定後,外婆這才長嘆一口氣問說:「你媽媽都沒有告訴你嗎?」
我猛搖頭……
外婆這才娓娓詳細道出,她剛才在竹蓮寺稟報神明的故事。
原來在我出生滿月沒多久,正值二戰就要結束,盟軍勤於轟炸,尤其新竹市區。
有一次空襲警報聲剛剛響起,才沒一會兒,緊接著馬上就變成緊急警報。警報鳴聲「嗚~嗚~嗚~」一陣快過一陣,大家措手不及,家母只得隨手抓一片尿布,抱著時為嬰兒的我,從外公新竹鐵路宿舍(現在的新竹後站停車場)後門衝出去。
經過種滿甘藷的菜園,在枝藤蔓延的地方,一腳高一腳低的,狠命「赤足」狂奔,在即將到達防空洞前不到3公尺,冷不防,母子竟然全部跌倒在地!結實的摔趴在地。
正當把我抱緊在懷裡的母親跌倒時,天空悶雷般一大群的飛機「轟!轟!轟!」飛過來,說時遲那時快,偏偏就有一架美軍飛機,正好在頭上執行低空掃射。
貼著母親身體旁直線方向,飛機上機關槍的子彈,成排成排地「噠噠噠……噠噠噠……」毫不留情地落地,頓時迸裂翻開身旁菜園裡的泥土,摻雜著被子彈打爛的甘藷葉碎屑。一瞬間,满滿濺灑在母親趴地的背上。
待飛機呼嘯而過,解除警報後,從防空洞裡紛紛鑽出來的親戚及鐡路局眷屬們,大驚失色地看到了洞前仍蜷縮在地上,一動也不動的母親。
大家檢視現場後,不約而同的圍著,並嘗試看看是否仍有氣息,後來緩緩扶起驚魂未定的母親,異口同聲說:「僅差不到一尺寬,你們母子倆就一起跟著飛機到天上去了,命真大啊!」
因為清晨比較不會空襲,次日一早外婆抱著我,拉著母親,就近匆忙一起去「竹蓮寺」燒香拜拜壓驚,並順便請求觀世音菩薩收我當「義子」。
不知道是否因為這次和母親同命生死的經歷,以致於母親在6個子女中,對長子的我,反而從小到大一直都比較寬厚。直到日本政府走了,父母親才去替我報戶口。
後來,這事讓我一直掛心懸念著,想向媽媽求證。而媽媽也僅輕聲地説:「你阿婆都跟你講啦……」接著便若有所思地默不作聲。看著她望向窗外,靜靜看著遠方的神情,有一種說不出的複雜心情。看到這般糾結的表情後,我也不敢再問下去,只得猜:媽媽是因為過分驚駭,而選擇「不再想起」……
* * *
翻找老照片時,看到一張7人合照。我那時是5歲。印象深刻的是,當時在阿公家,一到無月的夜晚,天天都有好幾支強光照射的探照燈,在黑壓壓的夜空中,穿透黑色雲層,交叉照射搜索,一直到深夜才慢慢減少。
以前的探照燈,是日本的高射砲部隊尋找盟軍戰機;光復後的探照燈,大概是國軍提防共匪空軍夜襲。
相片裡的父母親跟前,站著5歲的我(前排右2)及2歲的弟弟。在父母親身旁那位比較大的阿姨前面,則分別站著大我1歲的阿姨和「小」我一歲的「小阿姨」。
背景二層樓建築物,係新竹古蹟東門城正對面的日本時代公衙,國民黨政府接收後改隸憲兵隊。
長大後經過這棟建物仔細再看,才發現門口憲兵站哨後面的牆面上,馬賽克磁磚從上到下,布滿許多美軍掃射過,密密麻麻子彈痕。後來新竹市要拓展親水公園,該建築物已經被拆除了。
故事中的竹蓮寺,至今仍然是新竹市的信仰中心,香火鼎盛,觀世音菩薩一如往常,240年了,仍在此駐守,慈悲護佑衆生。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