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頁 副刊 品味生活

【老照片說故事】無語問蒼天

寫在今年清明節前,代表6個小孩向雙親叩頭謝「父母恩」。(123RF)
寫在今年清明節前,代表6個小孩向雙親叩頭謝「父母恩」。(123RF)

文/江木郎
民國77年的清明節,父親特別囑咐我,要從板橋開車回苑裡,以便明天載他到苗栗祭祖掃墓。

苗栗的客家人,大都是提前選在農曆正月十五日左右的星期日掃墓,而且過去都在後龍拜阿公、阿婆。我不解為何還有這一次的活動。

家中依傳統準備了三牲,更慎重地揀齊香燭銀紙。不解的是,自懂事以來,都到後龍掃墓,沒有聽過苗栗有墓可掃?

父親是受過日式教育的嚴父,對家中小孩的生活禮節及學業,均一絲不苟,但奇怪的是,對親友及別人的小孩卻和顏悅色,所以做為他的子女只有聽命行事,不敢多言,更不會多問。

不過,臨行前,他仍不放心再次檢查牲禮香燭,也異於尋常的慎重,出發後看他抿著嘴,一路不言也無語,沉重氣氛讓我更加狐疑,一路上我只是默默的開車。

在人情濃厚又純樸的苗栗山區,問路、找人只要用嘴巴開口就可以,比地圖更準確。個把鐘頭後,抵達客家人聚落的公館南河國小,當時校園簡陋的圍牆上,掛滿了居民晾晒的衣物,那溫煦的陽光與和風,也不吝惜地幫忙乾衣。

路旁的柱杖老嫗,非常和氣地停下腳步,緩緩舉手遮陽,再瞇眼前望,接著笑容滿面遙指山下芋田旁的那戶人家……

*  *  *

鄉間路窄,小心開車,到了那戶人家的稻埕,迎來狂吠的小狗,經主人喝斥後,父親下車躬身寒暄,主人很禮貌請入客廳。

父子坐定,主人上茶後,父親一直緊張地站起來,仔細巡視祖先神位桌兩旁那幾個相框,裡面有些大張、小張發黃的相片,都是一些我不認識的人。而後,爸爸因為問不出他要的結果,顯得有些失望。

原來爸爸的生父姓邱,眼前這位是血緣上同祖父的堂兄,父親很努力地想要從他口中,期能聽得到有關自己的身世。       

但,杳然!因為幾乎同齡的堂哥也沒有什麼印象。

沒有父親的指示,我又怕不明事由講錯話,所以一直看著屋前的遠山近樹,禾田瓜苗,還有晒穀場上兩隻爭食蚯蚓的小雞……不一會兒,聽到廳堂傳出父親焦急後的嘆氣聲,不自覺地讓我心思全轉回,而向內張望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其實,我跟本不了解爸爸「親情失落」的這部分。

*  *  *

聽姑姑們說,她們也是「聽說」,家父幼年被騙到做「客家大戲」的戲棚下看戲,人多吵嘈,姑婆趁亂接手把還是嬰孩的父親,帶來江家。

我的父親。(江木郎提供)我的父親。(江木郎提供)

因為江家祖母連生7個女兒,聽風水地理師的建議,抱男會生男,說巧也巧,果然抱了爸爸去,隔年就生了叔叔。       

老年得子,喜了祖父,苦了爸爸,因為爸爸馬上被打入冷宮,俗稱「養子」或「長工」。

孩童時,清早牽牛綁在山上的樹下吃草,才能到走山路須1個多小時的公司寮(現今後龍龍港)讀小學,幸有日籍老師看護著,才能持續小學卒業(畢業)。午膳,日籍老師會將菜餚撥一半給只有冷飯的家父。此乃常掛在家父口中,念念不忘的感恩,他也以第一名畢業回報日籍老師。

父親的老師坐中間,站在後面最右邊,就是瘦小的父親。(江木郎提供)父親的老師坐中間,站在後面最右邊,就是瘦小的父親。(江木郎提供)

當年,爸爸用老鼠尾巴換取微薄獎金(響應當時的政府滅鼠運動),有獎金才能買到紙筆,凌晨趁仁慈的祖母煮早餐時,稍開爐灶之門,蹲坐在旁借柴火之光讀書。

第一名畢業的獎狀。(江木郎提供)第一名畢業的獎狀。(江木郎提供)

聽嬸婆等長輩說,當時的叔叔在家中是「天之驕子」。

父親不會因差別待遇而失落,只認為是命運,感恩養育他的祖父母,爸爸從來沒有在他的子女面前怨過,還教導我們,生的放一邊,養的大過天。

當初轉抱父親來江家的叔婆,是個老輩仍死守承諾,不得說出被收養祕密的人,她臨終前也沒有給透露太多訊息。

後來父親用盡心力,才聽說臺中有個在戲班的堂姊,因缺乏有力的線索,最後也沒有結果。

*  *  *

話說,當日堂伯父上車,帶我們來到不遠處的田畝中,靠路邊的小土丘前停車,這土墳應該算是爸爸「生家」祖父的墓,下車幾步就能走到墳前,但看父親當時的腳步卻顯得格外沉重。        

我跟在父親身旁,拿著香袋問父親:「要點幾支香?」他轉頭沒有回我一句話,一大袋全抓過去,拆封後一大把的香全部都點燃了,也忘了分發幾支給我,就拜起來,口中念念有詞,慢慢變得激動啜泣,再後就嚎啕大哭。

父親尋親之路,只不過是一個縣城這麼短,卻足足走了近60年那麼長。   

此時面對的,不但是生父、生母、手足、兄弟、姊妹,竟然沒有一個能留下影像,更沒有一位有訊息,再回想沉潛在家父心底,從幼小就孤單奮鬥,又承擔面對有許多被寄養的淒楚。

哭嚎得雙肩顫抖不停,只有此時能向墳頭——他的阿公——盡情宣洩。希望他的阿公能夠聽到,並喃喃拜託轉告生父、生母,說他沒有忘記……沒忘記來找過爹娘。

爸爸真情的哭聲,相信能穿越時空,也迴盪在田間,在旁的我們,一時不知所措。幸好邱家堂伯父用家鄉的客家話,低聲叫了好幾聲:「老弟!老弟!……」父親這才慢慢停止哭泣,有點回家的感覺而回過神來。

舉頭那一大把點燃的香,仍裊裊上升,濃濃透露著孺慕思念的真情。

我從來沒有看過,平日嚴格,堅強不屈,勇敢面對生活壓力的父親,此時卻淚流滿面,是這麼的「脆弱」。

一如堅實的高級硬木中心,都會有爛心,即使幼年有爛心的空缺,但如硬木的父親一生奮鬥,不讓子女再有重蹈覆轍之憾,因為父親常說也做到:「家再窮,我也會借錢供你們讀書,讀到你們不讀為止。」

戶籍謄本記載「螟蛉子」,就是俗稱養子。(江木郎提供)戶籍謄本記載「螟蛉子」,就是俗稱養子。(江木郎提供)

後記:

父母辭別陽世後,我曾經申請日本時代,用毛筆寫的戶籍謄本,爸爸的出生欄,用毛筆清楚記載的是「螟蛉子」。

螟蛉子是生物鏈中極弱勢微小的昆蟲。但,爸爸不是螟蛉子,卻是養育6名子女成材的偉大父親。

——寫在今年清明節前,代表6個小孩向雙親叩頭謝「父母恩」。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