愁有長度,李白說:「白髮三千丈,緣愁似箇長。」愁有重量,李清照說:「只恐雙溪舴艋舟,載不動許多愁。」愁有空間,柳宗元詩曰:「城上高樓接大荒,海天愁思正茫茫。」愁也有時間,馮延巳詞曰:「河畔青蕪堤上柳。為問新愁,何事年年有。」
在南宋的一個秋天,落魄的文人吳文英,在江南和友人道別。那時候秋雨才過,秋風颼颼,碧綠的蕉葉發出淒涼的聲響;佳人相送,垂柳依依,將行的孤舟彷彿被離情羈絆不肯遠去。吳文英傷感的想到,過往如夢境悠悠,又似流水落花不可挽回。
忽然,一道靈光閃現,他為自己的種種愁緒,想到一個生動形象的比喻,於是就有了這首《唐多令·惜別》:「何處合成愁?離人心上秋。縱芭蕉不雨也颼颼。都道晚涼天氣好;有明月、怕登樓。年事夢中休,花空煙水流。燕辭歸、客尚淹留。垂柳不縈裙帶住,漫長是、繫行舟。」
這裡的「愁」,是一個拆字遊戲,被作者描述為離人心中的悲秋之意,它有情、有景,有人物、有故事,又貼切自然,開篇便是大家手筆。
詞境賞析
這首惜別詞,詞人即眼前景道心中事、抒別離愁,是常見的填詞法,但勝在構思新巧別緻、用詞明白如話。起句猶如鑿空之語,想他人所未想,問他人所未問:世上什麼樣的事物怎樣才能組合成「愁」?詞人自問自答,是離別之人,因秋色觸動了離情啊!
很多時候,一個精采的開頭就能抓住讀者的心,奠定作品的成就。「離人心上秋」,既是從字面上拆解「愁」字,展現文字的內部結構;同時道出詞人為何而愁。原來是別離的傷感和秋天的蕭瑟,共同醞釀了他心中濃郁的愁情。
這兩句看似信手拈來,卻有出奇制勝之效,將離別之情和涼秋之景相結合,流露出愁上加愁的意味。相較於「多情自古傷離別,更那堪、冷落清秋節」這樣直抒胸臆的方式,詞人的感嘆更具含蓄而耐人尋味的美感。
接下來,他以愁心感受愁景,選取典型的意象加以描繪。「縱芭蕉不雨也颼颼」,是說即使沒有秋雨,芭蕉在秋風的吹拂下,葉子也會發出悽苦的聲音。芭蕉是古詩詞中常見的秋景,也是孤獨憂愁的象徵,詞人同樣用它來渲染和友人分別時的憂傷。
既然提到了雨,其實是詞人在暗示,這時候秋雨方停,秋風寒涼,芭蕉經過雨打風吹,越發讓人感到悽楚清冷。「颼颼」二字,不僅是風吹芭蕉的景緻,也是詞人內心感觸向外界的一種投射。離人已是滿腹惆悵,看到芭蕉便忍不住感嘆,哪怕沒有秋雨,它也會在秋風中瑟瑟作響,讓人平添愁緒。
「都道晚涼天氣好」,說的是夏去秋來,暑氣消褪,人們等來了涼爽的好天氣。但是對於飽受離別之苦的詞人來說,這種涼爽就成了淒涼和冷清。吳詞大概也借鑒了辛棄疾的那句:「而今識盡愁滋味,欲說還休。欲說還休,卻道天涼好個秋。」不過,吳文英僅僅一筆帶過,將那「愁滋味」化作言外之意,帶給讀者無窮回味。
「有明月、怕登樓」,明月照高樓,同樣是常見意象。從建安的「明月照高樓」,唐朝的「何處相思明月樓」,再到宋朝的「明月樓高休獨倚」,這些詞句都傳達出作者或相思、或哀嘆的孤獨苦悶的情思。
吳詞仍然用最簡練的文字,塑造這個意象,卻將千百年來賦予明月和樓閣的種種情感寄寓其中。也就是說,詞人的情感,既有相思情,也有離別苦;既有羈旅無定的漂泊之感,更有人事無常的身世之嘆。
這首詞的上闋通過情景交融的手法,逐漸加深愁的分量。到了下闋,詞人切入主題,注重內心情感的展現以及離別情景的描寫。「年事夢中休,花空煙水流」,秋天開始進入一年的尾聲,容易讓人產生對時間的感慨。臨別之際,詞人聯想到和友人相處的過往種種,如今都像夢醒一般無法重來,也像鮮花凋零、不盡煙水滾滾流逝那樣無法挽回。
「燕辭歸、客尚淹留。」燕子已經南歸,而詞人這位孤客還在外地滯留,不知歸期。候鳥與詞人兩相對照,竟然人不如鳥,那種飄零無依的愁悶與無奈便油然而起。詞人通過以上對芭蕉、天涼、明月、高樓、落花、流水、歸燕等意象,勾勒出一幅離人眼中的秋景,正是對「離人心上秋」的詳細注解。
「垂柳不縈裙帶住,漫長是、繫行舟」,詞作末句,明確點明主題,是詞人離別場景的再現。垂柳,象徵著惜別的離思;裙帶,暗示送別之人乃是一位佳人。兩人在岸邊依依話別,佳人送詞人登上了舟船。送君千里,終須一別,佳人最終離開了,這就是「垂柳不縈裙帶住」。因心中難捨難分,詞人獨坐孤舟,仍然不願立刻出行,彷彿被那綿綿柳枝牽絆住一樣,所以他感嘆說:「漫長是、繫行舟。」
此刻讀者也恍然大悟,原來詞人是和相戀的女子分別,才有這樣纏綿悱惻的愁思。前文的層層鋪墊,就像溫火慢燉,慢慢熬出愁的滋味;結尾處僅用十餘字刻畫離別場景,卻在最濃厚的「愁」情中,有了感人至深的力量。
詞人背後的故事
吳文英,字君特,號夢窗,晚年又號覺翁,他有一部《夢窗詞》,流傳的詞作多達340首,是南宋後期詞壇的一位卓然大家。他的名氣在今天,雖然不如北宋的蘇軾、李清照那麼大,但是他在古代、甚至到清朝都是一個極具爭議的話題人物。
前人形容他:「才秀人微,行事不彰。」意思是吳文英雖然才華橫溢,但是命運坎坷,一生與仕途無緣。為了生計,他無奈四處奔走,在貴族、權臣門下做一個幕僚,其生平事蹟也就沒有被正史記載。
後人對吳文英的了解,大部分是從詞作考證、推測而來。吳詞中,竟然有幾首是寫給奸臣賈似道的,再加上人們無法確定那些作品具體的創作背景,因而他的人品總會遭到一些人的質疑和抨擊。
吳詞本身的藝術成就,也是毀譽懸殊的。喜歡的人稱讚:「夢窗奇思壯採,騰天潛淵」(《宋四家詞選目錄·序論》)「於逼塞中見空靈,於渾樸中見勾勒,於刻畫中見天然。」(《絕妙好詞》)
那些不喜歡吳文英作品的,就批評說:「吳夢窗詞如七寶樓臺,炫人眼目,碎拆下來,不成片段。」(《詞源》)王國維也把他的作品形容為:「映夢窗,零亂碧。」(《人間詞話》)這些評價大意是說,吳詞具有文字華麗、意象密集、含意曲折等特點,不免晦澀難解、堆砌雕飾之弊病。
前人的評價中,大概有一句是比較中肯的。《四庫全書總目提要》中說:「詞家之有吳文英,如詩家之有李商隱。」吳詞的風格,大概和李商隱的「無題詩」有異曲同工之妙。
那首《唐多令》,卻是吳詞中的一個特例,被讚為「疏快、不質實」(《詞源》),也就是說全詞不飾雕琢,語言猶如天成。更難得的是,這首詞富含韻味,又有新穎、獨到的佳句。
簡潔明快的文字、繁複多彩的意象,傳達出的是詞人深摯沉鬱的情思。這不僅源自吳文英臨別之際的真情流露,更是他一生愛而不得的悲情寫照。據學者考證,吳文英結識過兩位紅顏知己,但是一個無奈離去,一個因病亡歿,為他本就黯淡的生命再添重重陰影。
從大環境來看,南宋末年,國家衰亡,帶給吳文英的是更沉重的創痛,也是他懷才不遇、勞燕分飛的深層原因。或許詞中提到的佳人,正是吳文英的至愛之一。分別之時,他不僅為一段緣分的消逝而憂愁,更為國家危亡、山河破碎而愁苦。因而他表面上在寫戀人之間的離情,表達的感情卻是深沉而動人的。
還有一點要注意的是,《唐多令》反映了宋詞向元曲過渡的跡象。最典型的是「縱芭蕉不雨也颼颼」一句,罕見的加入襯字「也」,這是元曲創作流行的手法。另外,詞曲開篇兩句,用拆字法闡述愁情,也是詞曲「俗化」的現象。
雖然吳文英的人與詞飽受爭議,但是讀吳文英的詞,回顧他懷才不遇的人生,或許更多的帶給我們惋惜之感。結交者皆為顯貴,自己卻潦倒窮困;擁有兩段緣分,最終卻遺憾收場。幸好,他還能在詩詞中抒發憂悶,一展才華,譜寫了「愁是心上秋」的絕妙之詞。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