之所以未忘,大概與「亂點鴛鴦譜」的現象,在生活中時有發生有關。其實生活中究竟發生過哪些「亂點」?老實說我也講不清。但少年時在學校讀書,有一種淘氣又帶溫馨的「亂點」,才真正讓人忘不了。
我讀小學,是上世紀政權更換不久後的50年代。學校離蘇州河不遠,一條小街,一端連著蘇州河,另一端就是我的小學。蘇州河不在蘇州而在上海,就像南京路在上海而不在南京的道理一樣。這條小街長約公車一站路,路面鋪著石塊。小街的時尚與繁華無法與市中心大馬路相比,但濃濃的人情味與煙火氣,使我的童年塗滿溫暖而又鮮活的色調。
從家裡出門、過弄堂口到小街,也就約60公尺左右。小街上有私營百貨店、南北雜貨店、麵館或小吃店、理髮店、私人小診所一應俱全。走在小街上,常聽到店堂裡收音機傳出的歌聲,有《孟姜女》、《春天裡來百花香》,或滬劇四季調、紫竹調。
學校門口小文具店就有兩家,還有專賣油豆腐粉絲湯的攤位,小人書(連環畫)攤位與康樂球攤位就更多了。早晨,整條小街就是菜市場,夾帶著大餅油條豆漿的叫賣聲,似乎每天都是一派繁忙的樣子。
小學時候,每天上學放學都在小街上穿行。低年級的時候,好像從未出現「亂點鴛鴦譜」的荒唐事。此後小街的生機與趣味彷彿在不知不覺中減退,多年後於回顧中尋思,才意識到那是計畫經濟的發端。到了五、六年級的時候,政府推行「公私合營」,又為配合市政建設,小街的市場氣息也就差不多消失了。
就在五、六年級的時候,我們班內的「亂點」開始自生自發。那時同班同學年齡稍有差距,不少同學比我大兩歲,少數有大我三、四歲。我在八歲的時候知道自己在十二生肖中屬狗,大我兩歲的同學屬猴。我想,再過兩年我也屬猴了,誰知兩年後我還是屬狗。
不久終於發現,每個人的生肖都是「終身制」。這個「真理」是怎樣發現的?也一直稀裡糊塗。有趣的是,同學中熱衷「亂點鴛鴦譜」者,常常是年齡小的調皮鬼。被「亂點」者,卻是年齡稍大的同學。
我們班有幾對「鴛鴦」?這倒很難說清楚,好像三、四對吧!不過每一對「鴛鴦」獲「贊同」的程度不同。有一對「鴛鴦」,幾乎受全班廣泛「贊同」,至今令人記憶猶新。其中男生姓王,身體壯實,又是足球隊主力。女生姓陶,調皮鬼們不敢挑戰王同學。
每受王同學威脅後,就到陶同學桌旁叫嚷:「管管你們家王某某!」周圍同學就起鬨起來。簡單一句「你們家的」,大家感興趣的正是其中弦外之音。其實王同學雖力氣大,從沒欺負小同學,最多也就是抓住小淘氣嚇唬一下。但只要一鬆手,就又招來一句「我告訴你家陶某某!」彷彿暗示王同學懼內,接著周圍又是一陣哄笑。
陶同學性情溫和,在小男生面前像姐姐。面對小男生的淘氣,至多也就是瞪一下眼,好像生氣的樣子。遇到同學信口開河,陶同學也是落落大方,往往就是一句「當心我不客氣」作回敬。誰都知道,這「不客氣」永遠只停留在嘴上。
反倒是王同學似乎做賊心虛,甚至努力避開陶同學。王同學以為如此,似乎就可「洗白」自己,就能避免同學「亂點」。其實效果恰恰相反,他越是躲躲閃閃,越會更激起大家「亂點」的興趣。況且淘氣的小男生希望看到的,正是王同學尷尬的樣子。
老師在場的時候,沒人會「亂點」。無論是「亂點」的還是被「亂點」的,大家對外一致守口如瓶。沒人如此規定,好像就是無聲的約定。班長是女生,耳邊有一小塊硃砂,住在小街的廣東麵館樓上,似乎天生就比我們懂事。面對淘氣男生的「亂點」,班長在老師那兒也從未走漏消息。
陶同學有弟弟,是剛進一年級的學生,在我們五年級老大哥眼裡就是小孩。弟弟常到我們教室找他姐姐,調皮鬼們搶先拉著弟弟,指著王同學說:「快叫姐夫!」於是周圍又是一陣笑聲。王同學過來抓調皮鬼,調皮鬼們趕快逃離。接著,陶同學上前撫著小弟的肩,說:「不要理他們」。那一幕,少年的淘氣與同學間的親密交織在一起,多年後每憶及此,尤其彌覺珍貴。
有時候在操場上遇到弟弟,我們會拉住他「關切」的問:「你姐夫給你零錢嗎?去向他要錢!」弟弟聽他姐姐的話,不理我們,掙脫後一溜煙跑了,我們相視而笑。此時操場的喇叭播放著廣東音樂《彩雲追月》,那旋律悠揚、安閒且深遠,好像從神仙居住的遙遠太空那邊傳來。
小學畢業後,同學各自散落。連我一起有四人,進初中後在同一學校同一班級,其中三人都是當初「亂點」的積極參與者。初二那年秋天,小街澈底消失,區政府通知小街居民限期搬離,理由是「為了市政建設」,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。
我們家的房產與地產原屬私有,從此一筆勾銷。我們被指定遷入公有住房,區政府發放的補償,不及父親一個月的收入。不過小街連同我在小學「亂點」的往事,永遠不會在記憶中消失。
再長大些後,偶遇小學的同學,仍有人會談起王同學與陶同學。潛意識裡,大家彷彿不約而同的想到同一件事,那就是:他和她會走到一起嗎?甚至心裡也許覺得,他們若不能走到一起,多少有些可惜。當然,世事難料,姻緣也許是前世註定的。
往事如煙,而今我亦垂垂老矣!遺憾的是,離開小學後我再沒遇到過王同學,也未能遇見陶同學與弟弟。不過就算遇到,我還能像年少時那樣「亂點」嗎?還能在《彩雲追月》的旋律中拉著弟弟,催他「叫姐夫」嗎?還能回到那條曾經伴隨我告別迷迷糊糊的童年、走進年少淘氣的小街嗎?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