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過不少展覽,能記住的不多。
第一次看到沃克.埃文斯(Walker Evans, 1903~1975年)大型回顧展,是在2000年、紐約大都會美術館,深深感受到紀實攝影(Photojournalism)的魅力。展覽中展示的不僅是攝影師的美學,同時也塑造了一個國家如何看待歷史,記住自己的過去。當我看到朱健炫先生的攝影作品《礦工謳歌》,也有類似的感受。
珍貴的歷史見證
80年代,北臺灣的基隆、瑞芳、平溪區、土城、新竹、苗栗一代都在挖煤,他們幾乎供應著全臺灣的原動力,從輪船、火車、發電廠……尤其平溪一帶的煤礦:菁桐、十分、東勢格,從日本時代就延續下來的礦場持續運轉,直到80年代末期封坑。
這段歷史與社會變遷,大部分人都不知道。而朱健炫先生當年帶著他個人獨到的敏銳與觀察力,穿梭在這些礦區裡,為臺灣留下了這段珍貴的歷史。聽說中研院有位研究員看到那張當年貼在礦場公告欄、礦工們X光檢查密密麻麻普遍得塵肺病者的名單,感嘆道:「這是一張歷史見證。」
就這樣,朱健炫在北臺灣的礦區裡遊走近十年,蹲點記錄,一共拍了200卷膠捲七千多張照片。在昏暗的礦區裡,當時的底片最高感光只有400,因此他不得不自己進暗房沖洗。
那是個底片的時代啊!《礦工謳歌》收錄了朱先生三、四十年前上百禎的黑白照片。有在坑道2千公尺以下挖煤的工人,全身覆蓋著煤塵,分辨不出他們的五官的肖像;也有出坑坐著歇息時叼根菸的自在。他們很多是來自原住民的壯丁,友善的笑容、刻苦耐勞的精神,一一被朱健炫的相機捕捉下來。
生活在礦區工寮裡,天真無邪的孩子們腼腆的笑容、投入礦場勞動的婦女群像、收坑後被廢棄的工具,與荒涼、礦區的山水環境四季的變化——對這些人、事、物,對這裡的一切,朱健炫似乎充滿情感,總是相伴相隨,這是真正的紀實攝影。
從朱健炫這些肖像,感受到尊嚴與溫度。或許這就是我們的人民、我們的國家共同的記憶,即使有這麼多心酸的故事。透過朱健炫的鏡頭,我們看到了這一切。筆者問攝影師是怎麼做到的?他說他經常在礦區裡跑來跑去,久之,他們不把他當外人,對著他手中的相機習以為常。而他在礦區裡看到什麼就拍,像是一種莫名的使命。而這些壓箱底之作,一壓就是三十多年。
大概十年前吧!一個偶發的機會,朱健炫想到他應該把這些照片公諸於世,展示出來。然而辦展覽並不是件容易的事。恰巧,曾經是礦區「首府」的菁桐此時已成立了生活館,而菁桐煤礦、石底大斜坑也是當年他常進出的礦場。展出之後,就這樣大家發現了寶,原來有人曾經在默默記錄著這段歷史。
而我因為拍攝平溪煤鄉紀實影片,經由菁桐文史工作者楊錦聰的關係認識了朱健炫的作品,前後對他做了三次的訪談。不僅是對他拍攝作品的了解,透過他當年在礦場的觀察與拍攝經歷,也對挖煤的分工與作業程序,有了更細節的了解,從而對上世紀80年代臺灣這段不可磨滅的歷史,有了豐富的認識與敬意。
【朱健炫紀實攝影 訪談節錄】
礦工的宿命
朱健炫說,10個礦工11個有矽肺病,輕重而已,沒有一個躲得掉。「我居然拍到這一張,當年貼在礦場公告欄,礦工們X光檢查密密麻麻普遍得塵肺病者的名單。」
礦工的女人
「後來我再訪談那些罹難者的家屬或遺孀,那才真的揪心啊!你可以知道一個男人走了,對一個女人的打擊是多麼多麼大。尤其對一個很弱勢的家庭來講,他整個就失去依靠了。
她們就這麼一句話,『要做還是不做』。做,就是要進坑,搞不好太危險了,那麼死一個人而已;不做呢,死一家。意思就是,要做死一個,不做的話,他們整個家庭就沒飯吃了。」
礦區長大的孩子
「在礦區長大的孩子,特別他們都是工寮出來的,整個生活方式跟眷村可以說非常類似。那段生活讓他們從很底層的貧困的環境裡頭,鍛鍊出堅韌的意志。有時候,他們在升學上還不是很優裕,就是成績非常好,很優秀。他們在生活的過程裡面比較容易承受壓力,他們認為這是礦場、礦工家庭帶給他們的一個力量。我發現很多還算滿成功的。
這些小孩子真的讓我非常非常懷念,拍他們的眼神真的是一大樂趣,太棒了,尤其那炯炯有神的眼光看著你的鏡頭時……」
人文關懷赤子心
《礦工謳歌》是一本記錄黑金歲月的影像書,不論是從攝影美學還是紀實都是高水準的。他最動人的地方是作者的人文關懷,溫潤的視角與心靈。呈現出來的是對生活在底層勞苦大眾的尊重與謳歌。
朱健炫是個虔誠的基督徒,儘管近年來多方的邀約與讚譽聲越來越多,但透過與他的訪談,感受到他對攝影這事仍充滿赤子之心。雖然三十多年過去了,聽他敘述當年他拍攝的過程仍歷歷如繪,神采飛揚。他說:「這一切是神的旨意吧!」他謙遜的把這一切,他能拍下的幾百捲底片,都歸給神!(篇幅有限,內容有刪節)
——摘編自《新紀元》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