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世紀後期,日本詩人國木田獨步說:「如果說少年的歡樂是詩,那麼,少年的悲哀也是詩;如果說蘊藏在大自然心中的歡樂是應該歌唱,那麼,向大自然之心私語的悲哀,也是應該歌唱的了。」
我的少年時期正值上世紀50年代,生活平淡無憂無慮,沒有學業重負,更談不上悲哀,卻充滿嬉笑與歌聲。那時小學校每禮拜都有專門唱歌的音樂課,至今回想依然歷歷在目。
教我們唱歌的女老師姓章,約四十歲上下,稍有些胖。章老師戴一副金絲邊眼鏡,記憶中從未見她對學生高聲說話,大家都能感受到她的親切溫和。音樂課上,我們學簡單的樂理知識和五線譜,也學唱許多歌曲,包括少量世界名曲。
有些歌唱過後也就忘了,有些歌聲雖未全忘,但也沒有興趣再回想,有些歌卻令人一輩子忘不了。還有的歌忘不了,是因為與少年時的往事連在一起。好像是四年級的時候,章老師教過一曲《熱血》,是上世紀30年代電影《夜半歌聲》插曲,旋律激昂、雄壯:
誰願意做奴隸?誰願意做馬牛?
人道的烽火,燃遍了整個的歐洲。
我們為著博愛、平等、自由,
願付任何的代價,甚至我們的頭顱……
學期結束的時候,音樂課照例每人有一個得分成績,這個得分的依據,是在當學期學過的歌曲裡,自由選擇一曲,站在章老師的琴旁面向大家演唱,由章老師伴奏,這等於每人獲得一次單獨登臺演唱的機會。那個學期的期末,全班男生先後輪到登臺時,都不約而同的選了《熱血》。
記憶中,女生選擇的是一支牧歌。曲名早忘了,不是文革後電影《少林寺》中的「牧羊曲」。那牧歌有淡淡的敘事式抒情,只依稀記得歌詞大意,是說黃昏後放學回家,領著羊兒到山坡,「羊兒吃草我唱歌」。這樣一幅悠閒寧靜、田園詩般的畫面,與現今學童「不許輸在起跑線上」的艱難重負,真是天壤之別。
不過當年女生中,有兩人出乎意料的選擇了《熱血》,好像有點離經叛道。我對年少時音樂課的這段往事記憶猶新,是因為其中一名女生與我是鄰居,她姓宋。她家離我們家大約僅五十公尺左右,她與同班女生下午跳橡皮筋,常常就在我們家門口。
忘了是在三年級或四年級,一次母親到學校,正當我們課後在操場,我一眼看見母親拔腿就溜,繼而躲在牆角偷偷觀望。此時宋同學迎上去,陪母親到老師辦公室,這令我心裡暗存幾分感激。我至今未忘那首《熱血》,是因為《熱血》與年少時的生活經歷連在一起。
一些與我同時代的人,尤其自稱「青春無悔」的老三屆,常津津樂道於歌曲《讓我們盪起雙槳》。《讓我們盪起雙槳》於1955年出籠,我們跟著老師機械的學唱,談不上心馳神往的愉悅。
中年後漸漸明白,1955年的前一年,「胡風集團」遭遇大規模圍剿,兩年後是震驚全國的「整風反右」,從此知識分子齊刷刷的跪了下來。「讓我們盪起雙槳,小船兒推開波浪。水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,四周環繞著綠樹紅牆」,聽起來有畫面感,音樂形象帶有明確的粉飾。對於無數知識分子在1957年遭受的滅頂之災,《盪起雙槳》的最大功能就是掩蓋。
我雖是學唱《盪起雙槳》的第一代學生,但隨著世事變遷,我對《盪起雙槳》的厭惡感與日俱增。「美麗的白塔」與「綠樹紅牆」,描述的是北海公園,其實只屬於紅二代。而今還有多少人知道,北京高校不少年輕的右派學生,在巨大的政治壓力下,來到「美麗的白塔」邊沉湖自歿。
對多數城市少年來說,「盪起雙槳」只是春遊或秋遊時才有的一次體驗。對農村與山區少年而言,對於河南、安徽、四川、廣西……的廣大農村少年而言,「盪起雙槳」與「白塔紅牆」更是遙遠的夢。知道在那個年代裡,究竟有多少衣不遮體的少年,是活活餓死的嗎?
《盪起雙槳》的最後一段:「我問你親愛的夥伴,誰給我們安排下,幸福的生活?」這更是對極權惡黨露骨的阿諛逢迎。所謂「親愛的夥伴」,明明白白指的是太子黨,對廣大苦難中的少年而言,這是不折不扣的巨大欺騙。曾在社會底層掙扎的少年,以為自己也在「親愛的夥伴」之列,每唱《盪起雙槳》如同阿Q那樣的飄飄然,實在是自作多情。專為太子黨們「安排幸福的生活」者,是誰?
近中年時,聽臺灣羅大佑的《童年》,才讓我真正產生如癡如醉的親切感。《童年》中抒發的情懷,彷彿就有我自己的影子:
……
黑板上老師的粉筆,
還在拚命嘰嘰喳喳寫個不停。
等待著下課,等待著放學,
等待遊戲的童年。
……
總是要等到睡覺前,
才知道功課只做了一點點;
總是要等到考試後,
才知道該念的書都沒有念。
這分明就是我的「童年」,無需「美麗的白塔」,無需「綠樹紅牆」,更不用「推開波浪」,我喜歡的是《童年》表達的那種懵懂、稚氣與真實:
……
隔壁班的那個女孩,
怎麼還沒經過我的窗前?
……
沒有人能夠告訴我,
山裡面有沒有住著神仙。
其實在我年少時,也有一支歌可與《童年》媲美,這就是章老師教的《我們的田野》。多少年過去了,至今每回想起遙遠的少年時代,耳邊就響起《我們的田野》。(下週二待續)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