東坡(蘇軾)有言:「人生唯寒食、重九,慎不可虛擲,四時之變,無如此節者」。東坡留在詩集中的生老病死的人生節奏,幾度交織著寒食、清明的時空經緯,展現予人清明又厚重的感悟。
花滿城人生看得幾清明
清明時節,少陽壯盛,突破陰氣重圍,帶來生氣躍動。清明風中,「梨花淡白柳深青,柳絮飛時花滿城」,為青春代言。敏感的人們感物驚心,良辰易失,人生無常呀!連詩豪蘇東坡都這樣說過:「惆悵東欄二株雪,人生看得幾清明。」
一年清明,東坡受邀前去一處名勝賞花。入眼盡是花團錦簇,欄杆開遍,奇葩爭妍,朵朵訴情。其中一叢怎看就巧似瑪瑙盤盛著金縷杯,款款勸進一杯春酒,東坡堅辭:「而我食菜方清齋,對花不飲花應猜」。入花叢賞春花,保有一方出塵的心鏡,照映天地清明,管那星移物換,純真不老!
寒食清明 石泉槐火:知命無求
東坡在二十歲那年高題金榜,在殿試中寫下最高榮譽的紀錄,最是人生花團錦簇時。後來在人生路上異常跌跌宕宕,他的心路也是幾度峰迴路轉,柳暗花明。
當年東坡在新舊黨爭中凌犯了當路,被捕入獄瀕死之際,得了貴人之助從鬼門關前被送回來,遠謫黃州。彼時親戚們都對他不敢聞問,不敢留下書信、隻語片字。東坡一家人胼手胝足開墾荒地,含辛茹苦。詩友參寥子(僧人道潛),不遠數千里跋涉到黃州,雪中送暖,羈旅在東城相伴足足一年。
有一次,東坡和參寥子同遊武昌西山,在夢中兩人相賦詩,夢醒後,清晰記得「寒食清明」、「石泉槐火」之句,兩人都不知道這麼出塵的境界在何處?豈知,這是一個「先知夢」,他倆超前九年走入那個時空。
夢後七年,東坡出任錢唐(杭州)太守,當時參寥子也在那裡修行,兩人舊緣再續。又過了兩年參寥子新居蓋成了,而東坡恰在那年的寒食將要除任離錢塘,前往告別辭行。昔日在參寥子的舍下有清泉,他遷居後再鑿石,又見新泉湧出。參寥子摘來新茶,鑽新火煮泉,瀹茶會友,一面笑道:「這是寒食清明、石泉槐火,九年前夢中景,靈夢久矣!」
座中人都驚歎不已,東坡親歷「真即是夢,夢即是真;石泉槐火,九年而信」,在逆境中悟得「知命無求」的道理!
浮屠不三宿桑下 避去修行阻礙
東坡帶著兒子蘇邁初到黃州,是在元豐三年二月一日,初交仲春。當時家遠在南都,初來乍到,無一舊識。東坡常常獨自一人策杖到江上,雲濤寒渺渺,故人亦迢迢。十多天後,家中忽然來了個訪客。原來是他的好友文甫的弟弟子辯知道他來到黃州,特地來訪。突然出現的舊識,像早春的風溫暖了他寒冷的心田。子辯逗留半日,說「寒食接近了,要先歸東湖」為這次的相訪畫句點。
微風細雨中,東坡送別江上,目送他乘著一葉小舟,橫江而去。東坡獨自登上夏奧尾的高丘追望遠去的舟影,彷彿見到那舟子已經及於武昌,他才步下山丘而返。
此後四年,他們來來往往百數次。到了第五年,東坡又要除任離開黃州。往前看,兩方後會未必可期,一時感物無常,不勝淒然。淒然中他想起佛家語「浮屠(和尚)不三宿桑下」,就恐相處日久生出恩愛之心、愛戀之情,淒淒然惡離別的心情將會阻礙修行,誠然就是這般道理。
人生離合感 就在寒食清明間
江上清風遠揚,好友淡出視野,而人生中年,錯錯雜雜急管繁絃,在寒食清明之際,一聲緊似一聲。回顧前半生,人生聚散悲歡倏忽如走馬,到了寒食清明上墳祭掃,生老病死更讓人感時沉吟:「中年離合之感,正寒食清明之間」。
蘇軾有個表弟程德孺,他們曾有過共同的青春陽剛的成長記憶:垂髫之齡「狂走從人覓梨慄」,十五年少「健如黃犢不可恃」。時光如白駒呼呼經過他們眼前不稍假借停留,曾幾何時,讓黃犢染風病謝刀筆,讓人眼老昏花困文牘。
那一年,表弟將出任楚州長官時,東坡送別時特叮囑他別讓功名困白頭,記得早日歸得故鄉來呀!和你相約寒食節去掃墓呀。記得嗎,從小到老,梨花都陪伴著我們過寒食節,梨花等你功成頭白歸來,還可以作我們的寒食餐呢!「莫教印綬繫餘年,去掃墳墓當有日;功成頭白早歸來,共藉梨花作寒食。」
走過半生聚散離合,生命之鄉情在寒食清明之際,最是鮮明。視茫茫髮蒼蒼驟然到來,能不驚心遲暮就在眼前?長輩黯然消逝離人世,晚輩振翅離巢逐青雲,承上啟下的責任落在肩上,紮紮實實,沉沉甸甸。
思想那走過的人生,「歸夢先寒食,兒啼到白鬚」。寒食上墳掃墓祭祖,一條連繫先代與後代的紐帶,前仆後繼,在世代之間一直串連著生命的交替。從呱呱落地到白了少年頭,離鄉又返鄉,流浪的生命總在生死之間尋找歸根之路。
清明新火 分作無盡燈
東坡生命中的低谷也是在寒食中走過的,那是東坡到黃州的第四年初,就俗世之眼來看可說是慘不忍睹。他的《寒食二首》收藏了彼時的心境,比無火的寒食更加蒼涼、溼冷又苦痛。
寒食前,東坡已經抱病。這場磨人的病真不輕,青春一夕被誰偷去了。綿綿春雨轉成連連不斷的豪雨,小屋如浮舟,破竈盡溼葦,空廚剩寒菜,「哪知是寒食,但見烏銜紙」。
打哪來的烏鴉銜著冥紙掠過,一掠一見,東坡想起先墳迢迢萬里外,朝廷遙遙九重隔。事業困蹇,去國懷鄉,大病中的他連流淚的力氣都沒了,生命像是死灰,風吹不起。難道這是東坡的末路窮途嗎?
黃州刺史徐使君心憐東坡久病,清明分新火,特地分給他新火一朵。東坡「起攜蠟炬繞空室,欲事烹煎無一可」,自家空無一物可烹煮。儘管如此,他反而要這朵新火發揮了最好的功用,無私分享,一燈點燃千百盞,「分作無盡燈,照破十方昏暗鎖」,照亮了許多人的心靈世界。(《徐使君分新火》)
我們看到東坡在困境中轉化了生命,放下了一切,不再被外物所牽、所動,脫離了凡塵中功成名就的悲喜。黃州不是他外放的終點,他又到惠州、儋州(在海南島),越貶越遠,然而,在當時可稱蠻荒的儋州成了他的第二故鄉。東坡晚年在金山寺看到李公麟為他作的畫像,寫下《自題金山畫像》:「心似已灰之木,身如不繫之舟。問汝平生功業,黃州惠州儋州。」可以證得他走出寒食,脫胎換骨。
後語
經過寒食的洗禮,一朵清明新火點亮世中無盡燈。「無盡燈」無私,一燈點燃十方世界千百盞燈,光明照十方。東坡前行去,後繼又是誰?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