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朋友分享了一張牛扒(牛排)的相片,你覺得這真實的記錄了他的生活嗎?」前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教授張燦輝拋出這樣一個問題,「你知道這個牛扒背後的飯局是怎樣呢?跟女友約會,抑或是跟一班好友吃飯、餐廳質素怎樣……?」
「其實你看到這張相片並不能解釋整個背景,任由你去解釋給其他人聽,你說相片夠不夠真實呢?」從一個生活哲學問題開始,張燦輝為筆者上了一堂「攝相」哲學課。
在他的字典中,「攝相」說法才是「攝影」的正確描述,他細細解釋自己的認識,又不強求別人接受他的想法。「當然有很多人對我的理論沒有興趣,這些是『哲學佬』的問題,正如一個會煮菜的人不需要知道營養學一樣,我也不介意別人這樣想。」
能否如實反映當下?
「現在每個人手頭都有一部手機,每個人都是攝影師,每天可以有上千張相片誕生。不像過去拍一張相片,有大學問。」張燦輝解釋攝影技術的由來,這項科技源自西方Photography,可以拆解為photo(光線),和graphê(繪圖),解釋成「以光線繪圖」的意思。
「攝」有「吸取」的意思,「影」是物體擋住光線時的形象,如今的「攝影」描述變成「吸取光影」,在他看來,「攝相」更能準確的描繪這項技術。
「我們拍攝的不是『影』,而是光影後面的東西,就是一些景象。」再深究用詞,他引用了《金剛經》說法:「凡所有相皆是虛妄,若見諸相非相,即見如來。」究竟鏡頭下的事物,是否能如實反映當下的一切?張燦輝有自己的一套見解。
與人共鳴 相片才有意義
張燦輝又從二維空間的角度解釋「攝相」,「相片是二維空間,但我們生活的世界是三維空間,加上時間就是四維空間。怎樣可以將四維空間的東西擺入二維空間的相片中?其實『攝相師』透過他的鏡頭,將他看到的東西拍攝下來,這是他認識世界的角度,也是經過他加工的場景。」
他認為,每一張相片是拍攝者的內心展示,哪怕是同一個場景,不同的人取景角度可能不一樣,想表達的主題也不盡相同,這也是「攝相」頗為有趣的地方。他相信,不同的人對同一張相片有不同解讀,與人產生共鳴的相片才有意義。
「最近我與大家分享一系列沙田城門河的相片,對香港人來說可能有共鳴,對外國人來說並不關心。」張燦輝指出,就像他拍攝的泰晤士河,英國最重要的建築物都在兩岸,倫敦兩千多年的歷史,大部分是沿著河發展的,但是與香港人的生命好像沒有多大關係,香港人看泰晤士河的心態,與英國人不一樣。
找不到人文元素 少了什麼
「『攝相師』可以很刻意的透過相機重新構建一幅有意義的相片,將相片賦予他的故事。同時相片也是在記載一段歷史,讓這段經歷停留在某一個空間中,可以是永恆的。當我們回看這張歷史相片的時候,可以回到那個年代。」在張燦輝看來,相片可以分為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兩類,讓人感動的相片當中蘊含著不同的因素,有的是歷史因素、政治因素,有的是感情因素。
張燦輝個人拍攝的相片主題十分多元,但他最喜歡拍攝的還是具有人文元素的相片。「有很多沙龍相都很漂亮,但是三句『靚』(漂亮)就概括了,沒有人文元素。人文相片可以構造出一個特別的故事,讓人覺得不是一個單純事件,而是當中有更深的意義。」
早前他曾經到南極旅行,拍下一系列如夢似幻的自然風光,但他總覺得差了一點。張燦輝說,雖然這些相片很美,但他在其中找不到人文的元素,總覺得少了什麼。
他又舉在夏威夷海邊拍到的場景為例,他捕捉到一個肥胖的外國人張開雙臂跳入海中一瞬間,他覺得這個場景非常有趣,「這個時刻可能不會再出現!」拍照講究天時、地利、人和,他相信他再也不能拍到同一個人做同樣的動作。
都是歷史 過去了不再重複
張燦輝整理2014~2019年拍攝的一系列相片並分享出來,「每一幅相片都是歷史,過去了就不可能再重複。這就是『攝相』存在的意義和重要之處。」他認為這些相片紀錄是一個時代的定格,只要拍下來公諸於世,相片就成為永恆,放到網路上,「就好像丟出公海一樣,你沒有辦法銷毀。」
街頭立起的帳篷、圍牆上噴出的字跡、在雨傘上寫下的心聲……都屬於那一個時代產物,過去了,就不會再重來。他舉例,過去三十年來,人們已經習慣「六四」翌日的報紙頭版是坐滿人的維園,點點燭光照亮天空,沒想到有一日這幅相片永遠成了歷史。「攝相,就是吸收保存,當你回看這些畫面的時候,可以回到當年那個時代。」
被問到為何選擇以黑白相展示人文元素的相片,張燦輝表示,「我覺得黑白相更能代表人文關懷,我關心的不是顏色,顏色的確會更加搶鏡,如果變成了灰度,就可以很自然的表現出我要的主題。」
在張燦輝拍攝的一系列表現社會運動的相片中,如2014年雨傘運動、2019年中大衝突,他都選用黑白相片的方式展示,更能突顯當時的社會環境氣氛。
此外,張燦輝的研究和拍攝,還有很大部分與生死議題相關,也離不開他的「現象學」研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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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今移民英國的張燦輝,仍然孜孜不倦的整理自己的攝影作品,計畫公開更多他多年來拍下的照片。可惜的是有部分作品因硬碟儲存問題而丟失,也有部分留在香港的電腦未能取出。
「沒有了就沒有了,已有的也夠我分享很長一段時間了!」他說得豁達,對生活仍樂觀。到英國後,步入古稀之年的他仍放不下相機,只要還有力氣行走,他就會一直拍下去。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