夢境得驗,主人認定青年前途無量,歡喜的將次女許配於他。這兩家都是江南的名門望族,青年名叫陳之遴,字彥生,號素庵,其父是執掌軍事大權的順天巡撫陳祖苞;夢中遇龍的老爺則是光祿丞徐子懋,訂親的千金小姐名徐燦,字湘蘋,更是明清時代頗具才情與風度的名媛佳人。
吟詠為樂 淡看宦海浮沉
徐燦是作為繼室嫁入陳家的,讓徐燦欣喜的是,她和陳之遴都是雅好文學之輩,平日裡吟詩填詞、互相唱和,過著心靈相通、詩情畫意的美滿生活。陳之遴的好運,也緊隨迎娶徐燦而來。新婚不久,他於崇禎十年(1637年)第四次參加考試,高中進士,授翰林院編修,入京為官。
徐燦作《滿庭芳》一篇,慶賀丈夫金榜題名。「麗日重輪,祥雲五色,噌吰玉殿名傳。紫袍珠勒,偏成少年仙。」詞作開篇,用五彩輝煌的祥瑞景象,烘托登科後的快意與歡暢,又以名揚朝廷突顯丈夫昂揚奮發的氣度;接下來描繪丈夫恍如神仙的衣飾,流露出妻子的自豪與愛慕之情。
正是夫唱婦隨,徐燦也隨夫宦遊。這般逍遙愜意的生活只過了一年,陳之遴的父親因平叛失職,畏罪自殺。陳之遴受到牽連而被罷官,並且永不任用。崇禎十二年(1639年),夫妻二人扶柩回鄉。陳之遴雖然斷絕仕途,幸而能與親人團聚,又和佳人共患難、長相守。出有朋友之樂,入有閨房之娛,再愁悶憂鬱的生活,也增添許多慰藉與溫情。
徐燦還走出宅院,結交當地才女,參加了錢塘御史錢肇修之母顧玉蕊組織的蕉園詩社。徐燦文才出眾,與詩社中的四位佼佼者,合稱「蕉園五子」。詩社諸女時常雅集聯吟,成江南文壇一大盛事。
山河變遷,長憶前朝故土
徐燦跟著陳之遴經歷命運的大起大落,然而閨房之外的王朝山河,也發生著天翻地覆的鼎革巨變。崇禎十七年(1644年),徐燦夫婦閒居江南的五年後,明清易代,江南戰亂,這對才子佳人一夜之間成為前朝遺民。
「採蓮沼,香波咽。鬥草徑,芳塵絕。痛煙蕪何處,舊家華閱。」(《滿江紅‧示四妹》)徐燦以沉鬱悲涼的筆觸,描寫家鄉滿目瘡痍的蕭條荒蕪。「看金戈滿地,萬里雲疊。斧鉞行邊遺恨在,樓船橫海隨波滅。」(《滿江紅‧感事》)天上雲靄蔽日,家國兵荒馬亂,徐燦的亡國之嘆更為悲壯深沉。
故國故園之思已讓她備嘗痛楚,隨即而來的另一件事,更讓她惘然失措。她引為知己的丈夫陳之遴,選擇出仕新朝,並且一路青雲直上,數年之內官升禮部尚書、弘文院大學士,徐燦亦被封為一品夫人。
陳之遴在清朝延續了家族的榮耀,但是在徐燦心中,無論是出於對明朝的懷念,還是對官場的厭倦,她都是不贊成丈夫出仕的。她曾作詩勸喻丈夫:「從此果醒麟閣夢,便應向老鹿門山。十年宦態爭青紫,一旦君恩異玦環。」(《答素庵西湖有寄》)
兩人對仕途的不同選擇,並未影響夫妻間的情感。陳之遴再度入京做官,很快將留在家鄉的徐燦接來團聚。他用一首《西江月》表達了深切之思與重逢之喜。
「夢裡君來千遍,這回真個君來。」分隔兩地時,他對徐燦魂牽夢縈,如今終於盼到了團聚之日,真是既驚喜又感慨。「同心長結莫輕開,從此願為羅帶。」他毫無保留的表達對徐燦的深情,不僅希望兩人像同心結一樣拆不散,甚至甘願化作羅衣絲帶,永遠陪伴在妻子身邊。
進京途中,徐燦也是百感交集,她祈盼著夫妻團聚,卻對前路充滿惆悵。她懷著複雜的心情,寫下一首《滿江紅‧將至京寄素庵》。本是與丈夫重逢的喜事,她卻難捨家鄉,正是「人未起、旅愁先到,曉寒時作」;一路走來,眼看著景物依舊,卻社稷傾覆,觸動國破山河在的幽思,正是「滿眼河山牽舊恨,茫茫何處藏舟壑」。
這首詞,被清代詞評家讚為「有筆力,有感慨,偏出自婦人之手,奇矣!」國家的悲劇,錘鍊了徐燦的筆力和精神境界,她的詞作在婉約細膩的文采之上,獨出幽咽痛悼之音,清雅高遠之韻。
從此,京城裡多了一位能詩善文、多才多藝的漢家貴婦,她默默陪伴丈夫、打理家事,卻無意於榮華尊榮。她深邃的雙眸,總是潛藏著千萬縷憂思和愁緒。她筆下的詩詞優美典雅,卻暗含身世之悲與興亡之感,可謂滿紙悲情,字字泣血。徐燦也因為她的傳世詞作與高華品行,受到世人敬重,被認為才華似易安,人品似道韞,堪稱南宋以來閨秀第一。
陳情康熙,餘生篤志修行
陳之遴位極人臣,仍然對徐燦懷有一份歉疚。由於故鄉的家園已毀,他特意為妻子買下江南著名的拙政園。若有朝一日兩人還鄉,徐燦就能在秀逸清新的環境,繼續詩詞創作。他還為妻子整理詩詞集,名為《拙政園詩集》《拙政園詩餘》,並親自作序。
「故國茫茫,扁舟何許?」徐燦委婉訴說魂繫故國、漂泊無依的悲慨。圖為清 丁觀鵬繪《南呂金行軸》局部。(公有領域)
但是徐燦真的快樂嗎?她有一首代表作《踏莎行‧初春》:
芳草才芽,梨花未雨。春魂已作天涯絮。晶簾婉轉為誰垂,金衣飛上櫻桃樹。
故國茫茫,扁舟何許?夕陽一片江流去。碧雲猶疊舊河山,月痕休到深深處。
通過描繪光鮮燦爛的春景,徐燦委婉訴說魂繫故國、漂泊無依的悲慨。她本想垂下晶簾,隔絕塵世,她的丈夫卻像黃鶯啄食櫻桃一樣,積極的尋求建功立業。然而前朝的江南已不復存在,她有心歸隱,卻不知何去何從?碧雲重重,月色闌珊,她只希望層雲遮住山河般的月影,不要再勾起那難以承受的故國之思。
陳之遴還未來得及思考是否攜妻隱退,就於順治十五年(1658年)再次獲罪免官,並且抄沒家產,全家流放遼東的尚陽堡。徐燦無怨無悔的陪伴丈夫,直到他病逝於戍所。他們的兒子,也相繼早逝,徐燦的孤苦悲辛,可想而知。
光陰流轉,到了康熙十年(1671年),遼東迎來了康熙皇帝的東巡盛事。巡行途中,跪求請命者擠滿了道路,徐燦也在其中。康熙皇帝親自詢問:「你難道有什麼冤情嗎?」徐燦恭敬回答:「夫君生前只知反思罪過,豈敢喊冤?懇請聖上仁義為懷,允許先夫的遺體回鄉安葬。」康熙帝立即准奏,徐燦得以帶著陳之遴的骸骨重返故鄉。徐燦對君盡忠,對夫盡義,正是她的學識和德行感動了康熙皇帝。
一代才女,經歷朝代更迭和命運起落,富貴顯赫時以詩文陶冶性情,落魄漂泊時亦不悔初心。她的晚年遭遇,表面看來是人生的最低谷,徐燦卻在這低谷中走進佛門,重獲生命的意義。
縱觀其生平,徐燦與陳之遴的姻緣,是她命運浮沉的起點。她對丈夫,有敬愛、也有勸誡,無論福禍順逆,她不離不棄,抱著隨遇而安的心態接受命運給予的一切。或許她的修行,從這起點就已開始。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