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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山間初夏(中)

巨大的提賽克或稱半穹丘,從優勝美地谷地較高之處拔地而起,外觀雄偉勻稱。(Diliff/CC BY 3.0 DEED)
巨大的提賽克或稱半穹丘,從優勝美地谷地較高之處拔地而起,外觀雄偉勻稱。(Diliff/CC BY 3.0 DEED)

文/約翰·繆爾(美國) 編譯/呂奕欣
“這裡沒有痛苦,沒有沉悶空虛的時間,沒有對於過去的恐懼,也沒有對於未來的驚慌。群山得神的庇佑,充滿神之美,沒有空間留給微不足道的個人希望或經歷。”——自然作家約翰·繆爾

(續上週二文)我的山間初夏(上)

大約中午,巨大的積雲和往常一樣逐漸在森林上方聚集。從中傾瀉而下的暴雨,是我見過聲勢最驚人的。銀色的之字形閃電光芒宛若長矛,長度更勝以往,而雷聲之大令人震撼,熱烈碰撞、密集發生,以強大的力量說話,彷彿每次雷擊都會粉碎一座山,但或許只有幾棵樹被擊碎;我在附近散步時,總會看見地上散落著遭雷擊的樹木。

終於,清晰的雷鳴被低沉的聲響取代,越漸模糊,朝雷聲迴盪的山坳遠去,那裡似乎歡迎雷鳴回家。之後又是一聲聲的轟然雷鳴接踵而至,接下來雷霆萬鈞的雷擊,或許會將巨大的松樹或冷杉從頭到尾劈成長條與裂片,往四面八方散落。

現在雨來了,同樣氣勢恢宏的以流動的水幕罩住高山與低谷,透明的薄膜宛如一張皮膚,放在大地崎嶇的結構上,讓岩石閃亮發光,並在壑谷集合,湧入溪流,讓它們以震天吶喊呼應雷聲。

追溯一滴雨水的歷史多有趣!從地質學來看,最初的雨水滴落在沒有葉子、初新生的內華達山脈地景,並不是很久以前的歷史。這些落下的雨水和當初大不相同!

陣雨開心落在美麗的荒野,每一滴雨落下之處莫不迷人——山巔、閃亮的冰河河道、巨大平滑的穹丘頂、森林與花園、長著灌木的冰磧土上;雨水濺起水花、閃耀、啪嗒作響、洗滌四下。

有些來到高處覆蓋白雪的山泉,增加豐沛的儲量;有些來到湖邊,洗淨山之窗,拍拍平滑如玻璃的湖面,掀起波紋漣漪、泡沫與水花;有些進入大小瀑布,彷彿急於想加入它們的舞蹈與歌聲,激起更細緻的水花;山中快樂的雨滴既幸運又努力,每滴都是高處的瀑布,從雲中的懸崖與凹地,落到岩石間的絕壁與凹處,從天空霹靂隆隆之處,來到瀑布水聲轟轟之處。

有些落入草原與沼澤,悄悄爬進看不見的草根中,溫柔躲藏起來,宛如置身巢中;雨滴滑動、四處滲透,搜尋與找到分派的工作。

有些從樹林的尖塔落下,從閃亮的松針之間篩下,彼此輕輕呢喃著平安與鼓勵。有些雨滴的快樂目標是在礦石晶體側邊發光——石英、角閃石、石榴石、鋯石、電氣石(又稱碧璽)、長石——打在金塊結晶,以及歷經長途旅行而磨損的天然金塊上;有些發出低而頓的咚咚鼓聲,落在藜蘆屬、虎耳草屬、杓蘭屬的寬大葉子上。

有些快樂的雨滴直接落入花萼中,親吻百合的脣瓣。無論還得走多遠、要裝多少容器,都同樣悉心填充:有的是小到看不見的細胞,有的容器裝半滴水就滿了,有的則大如山間的盆地湖。

在備受祝福的雨水中,每一滴雨都是湖與河、花園與樹林、山谷與山嶺的銀色新星;大地擁有的一切都反映在雨滴晶瑩剔透的深處;雨滴是上帝的使者、天使送來的愛,雨的氣象萬千與展現的力量,使得人類最卓越的表演顯得微不足道。

暴雨結束,天空清朗,最後一波雷鳴消失在山巔。雨滴在哪裡——那閃亮的線條變成什麼了呢?有些藏在長著翅膀的水蒸氣中上升,速速返回天空;有些進入植物中,爬進看不到的門戶,來到細胞的圓形房間中;有些鎖在冰晶裡;有些在岩石結晶體中;有些在冰磧石的孔隙裡,保持小小的泉水流動;有些隨著河流踏上旅程,加入汪洋這更大雨滴中。

從一種形態轉化到另一種形態,從一種美變換成另一種美,雨滴持續改變,從不休息,悉數帶著愛的熱忱加速,與星辰一同唱出永恆的創造之歌。

八月二日

多雲、陣雨,與日昨相仿。整日在北穹丘素描,直到下午四、五點。我全心沉醉於優勝美地的美景,設法畫下每棵樹、每座岩石的所有線條與特色。在毫無預警之下,心中忽然浮現了一個念頭:我的朋友威斯康辛州立大學的巴特勒(J. D Butler)教授就在下方的山谷。

我一心一意只想見他,那股令人驚訝的興奮之情,宛如他突然碰了我,要我抬頭看。我不假思索放下工作,從北穹丘西面的山坡奔下,沿著谷壁邊緣尋找一條通往底下的路。

我來到側面的一道峽谷,從綿延不絕的樹木與灌木叢來看,認為這裡應可通往山谷。雖然時間已晚,我立刻開始往下,彷彿被難以抵抗的力量拉著走。

但過了一會兒,常識阻止我繼續往前行;待我找到旅館時天早已黑,訪客已入睡,沒有人認識我,我的口袋空空,甚至連外套也沒穿。因此,我迫使自己停下腳步,恢復理智,要自己別在黑暗中尋找朋友——我只是有一種奇特的心靈感應,認為他就在那裡。

我拖著身子穿過森林,返回營地,但是明早就下山找他的決心未曾動搖。

我從未有過如此難以解釋的念頭。多日來,我坐在北穹丘,要是有人在我耳邊悄悄說巴特勒教授在山谷,我肯定無比詫異。當我離開大學時,他說道:「約翰,與我保持聯絡,我要看你發展事業。答應我,一年至少寫一封信給我。」

七月我在山谷的第一處營地,曾收到他五月時寫的信。他在信中說,今年夏天可能造訪加州,盼能見到我。不過,他並未提到見面地點,也未說明他可能循哪條路來,加上我整個夏季身處荒野,絲毫不抱相見的期待,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,直到這天下午,他似乎親自從我面前飄過。

明天答案就會揭曉;無論是否合理,我都認為應該走一趟。

八月三日

度過美好的一日。我像指北針找到北極,找到了巴特勒教授。昨晚的心靈感應、超自然啟示或無論如何稱呼的經歷,果然應驗。

說來奇怪,他剛由庫爾特維爾山道進入谷地,經過酋長岩(El Capitan),正要上來山谷時,我就感覺到他的存在。若他看到北穹丘的第一眼,就用很好的望遠鏡觀看,或許會看到我從工作中跳起,朝他奔來。

這堪稱是我人生中最明確的超自然奇蹟;畢竟我從少年時代開始醉心於美好的大自然之後,就不再對招魂術、預知能力、鬼故事等諸如此類的事物感興趣——那些事物顯然較為無用,美妙之處也遠遜於開放、和諧、樂音飄揚、充滿陽光與日常之美的大自然。

美加州優勝美地國家公園內巨大花崗岩「酋長岩」,高度超過900公尺。(Mike Murphy/CC BY 3.0 DEED)美加州優勝美地國家公園內巨大花崗岩「酋長岩」,高度超過900公尺。(Mike Murphy/CC BY 3.0 DEED)

今天早上,我想到前往旅館會遇見其他旅客時不免煩心,因我沒有適當衣服,免不了一番困窘。不過,兩年來身邊盡是陌生人,我鐵了心要見老朋友;我找了一條乾淨的工作褲、喀什米爾羊毛襯衫與類似夾克的外衣——我營地衣櫃裡最好的服裝——將筆記本繫在腰帶上,便跨著大步,踏上奇怪的旅程,卡洛就跟在後頭。

我穿越昨晚發現的峽谷,原來那就是印第安峽谷。峽谷裡沒有步道,布滿岩石與灌木叢,相當崎嶇難行,因此卡洛不時喚我回頭,帶牠脫離險峻。從峽谷陰影出來之後,我發現一名男子在草原上製作乾草,遂詢問巴特勒教授是否在這山谷中。

「我不知道。」他回答:「去旅館問問吧!很容易問到答案。現在山谷裡的遊客不多。昨天下午有一小群人來,我聽見有人叫做巴特勒教授,或者巴特菲之類的名字。」

在昏暗的旅館前面,我看到一群旅人在調整釣具。他們一語不發,好奇盯著我,彷彿我從雲間穿過樹林掉落,我想大概是因為我奇怪的衣著。我詢問辦公室在哪兒,他們說,鎖起來了,旅館老闆不在,但我或許可以找老闆娘哈金森太太,她在會客廳。(下週二待續)

——摘編自《我的山間初夏》,(臉譜出版公司提供)。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