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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有明珠一顆

南朝磚畫《竹林七賢與榮啟期》。圖中由左至右為嵇康、阮籍、山濤、王戎。(公有領域)
南朝磚畫《竹林七賢與榮啟期》。圖中由左至右為嵇康、阮籍、山濤、王戎。(公有領域)

文/卿雲
讀吉川幸次郎《中國詩史》,印象最深的是他對阮籍的評價。他認為中國詩歌作品中格調最高者是阮籍的八十二首《詠懷詩》,堪稱中國五言詩歷史上的劃時代創作。

一直覺得阮籍是個很沉重的詩人,因為他清醒的生活在一個陷落的時代,從不放棄對「高貴」、「純潔」世界的嚮往。他表面的放浪形骸、不拘禮數,原因正如吉川所分析的:

「他對完全依據自己健康的心理能夠奠定新的自律性生活,抱有充分自信。拒絕他律,是因為具有作為自律者的自信;勇敢打破普通的調和狀態,是因為對於達到超越它、更新更完全的調和與平衡抱有自信。」

這種健康和自信,與他詩中無處不在的悲痛感交織在一起,展現了一個孤獨靈魂如何在一個黑暗時代,不斷抗爭現實和追尋真理的生命軌跡。

竹林七賢中,人多偏愛嵇康的風流不羈、神形俊逸,愛他詩中的「俯仰自得,遊心太玄」……而阮籍的詩中,幾乎沒有如是表現快樂、得意的句子。他似乎太過悲傷,在不理解他的人眼中,顯得「病態」且「過於執著人生」。

清顧沅《古聖賢像傳略》阮籍像。(公有領域)清顧沅《古聖賢像傳略》阮籍像。(公有領域)

然而,書寫黑暗與痛苦,不等於消極和局限,相反,一個人如果看不清時代的昏昧、人心的墮落,他對「美好」、「光明」的理解勢必是膚淺狹隘的。對「黑暗」和「痛苦」極其敏感的阮籍,猶如一個在精神道路上長途跋涉的苦行者,拒絕茍同於時俗,拒絕用短暫的逸樂自我麻痹。

在《詠懷詩》中,阮籍繼承過去漢詩對人生脆弱性的感懷,指出世人追求的幸福無不是轉瞬即逝:世人愛慕美貌,然而「朝為媚少年,夕暮成醜老。自非王子晉,誰能常美好」;世人追逐名利,然而「春秋非有託,富貴焉常保」;世人貪求榮華,然而「盛衰在須臾,離別將如何」……

世事一場大夢,世人卻在夢中流連忘返,乃至忘記自己的本來面目,又在慾望和私心驅使下,一再造下惡業,自食其果。在阮籍看來,人之陷於不幸,很大程度是人自己造成的:人心敗壞、道德淪喪、禮義無尊……都將人推進無窮的煩惱中。

我相信世上確實有一類人,比其他人更傾向於追求精神富足與完滿。對他們來說,生存從來不僅僅為了獲得物質富足,而是達到內心的真正平衡與健全。無論外部環境如何優越,如果不能持續為自己注入強大的精神力量,他們的內心總會存在一個無法被填平的深洞。

這個洞與他們的生命本質相通,然而,苦思冥想通常很難真正觸及到它,在任何外物上也很難找到它的確切對應,以至在任何世俗的理論與學說中得不到完善解答,但這一類人卻始終無法放棄對它的尋找,並在尋找途中感受無可治癒的孤獨,除非他能找到最終的真理。

阮籍就是這一類人。在他看來,人世的虛幻幾乎是昭然目前的,他嚮往的是超脫一切之上的永恆世界。吉川幸次郎指出:作為這種永久生活的總括和抽象,阮籍經常使用的詞是「常」。他一再在詩中歌詠神仙生活、永恆穩固的世界,如「小人計其功,君子道其常」,「豈安通靈台,游瀁去高翔」,「保身念道真,寵耀焉足崇」。

然而遺憾的是,他畢其一生也未能尋找到通往永恆世界的道路。就像當其他人都還在沉睡時,他一個人從黑暗中醒來,卻不知何時才能看到光明。這樣的境遇,正如《詠懷》第一首所描繪的:

夜中不能寐,起坐彈鳴琴。
薄帷鑒明月,清風吹我襟。
孤鴻號外野,朔鳥鳴北林。
徘徊將何見,憂思獨傷心。

他的失落與悲痛,在《詠懷》第五十四首末二句「誰云玉石同,淚下不可禁」中,更是表現得淋灕盡致。

在許多敏感、有智識而又不願流於世俗的人身上,都可以看到阮籍式的矛盾與痛苦。《夏濟安日記》中有這樣一段話:

「在我看來,這世界上的人,大多數是不可救藥的,他們和野獸一樣,只求享樂,並不要什麼道理。偶爾有少數的人,有時或者要往高尚的生活爬,可是沒有多大時候,又跌下來了。真正明白是非的人,幾萬萬人中間沒有幾個,他們不需要人家傳道,自己知道研究探索,一字不識,亦可成聖人。人所以有種種不同,全是業報造成……大多數人並不承認自己有病(亦或反而認為他有病),或者有人明知有病可是並不想醫好。」(按:因是私人日記,語氣稍顯偏激)

唐孫位《高逸圖》局部:阮籍像。(公有領域)唐孫位《高逸圖》局部:阮籍像。(公有領域)

所謂「高尚的生活」,或可名之為「信仰」。它能讓人破除迷妄,了悟真理,因為人心一旦失去規範與約束,任由魔性滋長、壓制理智與善性,便會離其本質越來越遠。

對於「垢重情深,迷於色塵,樂無益事,受諸苦惱,流轉三界六道」的芸芸眾生而言,聆大道、得正法的機緣萬分珍罕。人身難得,中土難生,正法難遇,甚至,正道明明已在面前,許多人卻依然對面不識仙,空將機緣錯過。

可是,正如一位朋友所言:「那最黑暗的中心,卻必將成為光明的住所。」我始終願意相信人心中的善念,會在一次又一次的叩問中煥發光明,驅散黑暗……如是偈云:

我有明珠一顆,久被塵勞封鎖。
今朝塵盡光生,照破山河萬朵。

——轉載自《新紀元》◇